父母的呵护
黑洞洞的房间里,泪水无意识地从空洞的眼睛里滑落下来,一滴一滴,很快隐没在乌黑的鬓角里。
空调外机在墙外呜呜转着,时不时发出换气的声音。
冰冷的额头和后背在凉爽的室内依旧冷汗涔涔,使得陈菘蓝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后知后觉过来,才慢吞吞地往身上拢了拢空调薄被。
梦魇后的余威下,身体仍在轻轻地颤抖,整个身心疲惫至极直至虚脱。
此时,黑暗和静谧都是一把诛心的刀,一下一下地划拉着她的皮肉。
陈菘蓝努力地蜷缩起身体抱住自己,细细的手腕贴在光洁温热的小腿上,内里的粗糙又引得她一颤——腕上两道纹路一道比一道可怖,但旧不如新。
腕上的触感让陈菘蓝瞬间清醒了许多,还有,小宝,乖乖巧巧地依偎在她身边,时不时舔一下她的脸,像是告诉她,别怕,它在。
陈菘蓝顿了顿,在黑暗里沉沉地吸了口气,将狗儿子抱在怀里,消极的情绪一点一点被埋在心底。
“小宝,幸好你在这里。”声音带着瓮声瓮气的鼻音。
小宝像个软绵绵的玩偶一样,躺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听见陈菘蓝说完,立刻十分捧场地嘤了一声,乖得不得了。
陈菘蓝倾身亲了亲狗儿子的脸,心里好受了许多。
小宝是位共情力特别棒的小朋友,见陈菘蓝不说话,它也不吵不闹,就静静地趴在那里,时不时舔一下她的手心或者是脸。
半晌后,或许是太过安静,狗儿子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困了就睡吧。”陈菘蓝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着狗儿子的毛发一边柔声说。
她松了手臂的力道,放狗儿子重新寻了个舒服的位置。
狗儿子秒懂,它习惯性地退后,头调皮地在她肚子上滚了一圈立刻又滑下去,像是逗她玩,幸好床够宽,它滚完还能好端端在床上待着,不至于滑到床下去。
小宝自己似乎也很满意,它又用脑袋蹭了蹭身下的毛巾被,然后慢慢地伸了个懒腰,舒展开身体长条条地趴回她的腰侧。
空气一时静谧。
小宝张嘴舔唇的声音清晰可闻,几个回合之后,呼噜噜的鼾声渐起。
陈菘蓝不觉得狗儿子发出的噪音有什么不好,因为接下来,原本就是一个不眠夜。
她瞪着大大的眼睛望向隐隐泛白的天花板,尽量忽略自己待在黑洞洞的环境里。
其实陈菘蓝并不想这样做,她想要克服对过去的恐惧,真的,她努力过。
最初梦魇的时候,她努力平复自己,闭上眼睛就当是与父亲和爱人的一次重逢,把甜的部分当成奖赏,把痛的部分当做惩罚,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都如愿以偿,也都痛苦至极。
她的梦境并不单一,有时候是父母,有时候是和爱人、朋友。
关于父母,比如说,她有时候会梦到自己考得不好,被拿着擀面杖的田玉兰女士追出二里地;或者是他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坐在自家院子里吃着可口的饭菜,一起谈天说地,傍晚时分,父女俩等母亲收拾好家务一起去村口压马路,她走在中间,两只手亲密地挎着父母的胳膊,一手一个,伴着漂亮的晚霞和夕阳,一家人乘兴而归,而后在院子里或是楼顶上看着天上的星星,闲话家常······
关于爱人和朋友,也有不少的美好,比如,和爱人腻腻歪歪地谈着恋爱,跑到对方的选修课上,写小纸条打情骂俏,双方毫不吝啬地互相表白,和好友们一起旅行,一起寻美食,撒狗粮的撒狗粮,被嫌弃的被嫌弃,你追我赶,嬉笑怒骂,和今晚的梦境一样。
对她来说,先是极致的甜,再是极致的痛,逃无可逃,已成铁律。
可是,一次又一次的梦魇也只是让她可以提前接受痛苦的准备,而真实的感受无论过去多少年,梦见过再多次,都是伤口被反复剖开的痛苦,丝毫不见麻木。
所以,深知梦魇随时可以卷土重来的陈菘蓝一刻不敢放松,遑论闭眼。
黑,无尽的黑···痛,抽筋扒骨的痛···空······
叮···
手机提示声打断了陈菘蓝脑子里尚未成型的作怪想法。
他们这行除了要经常出差,需要适应不同的工作环境,而且在工作期间还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对被审计单位及其环境进行深入了解并收集审计证据,具有一定的时间敏感性,所以出于职业习惯,陈菘蓝一直没有开启免打扰或者关机的习惯。
短暂亮起的屏幕似乎给陈菘蓝找到了转移注意的出口。
陈菘蓝伸手拿起矮柜上的手机,刺眼的光线刺得她眼睛微微眯起。
她不甚熟练地用屏幕上的辅助功能键将手机亮度调低了些,等到光线正好,才看到时间刚刚3点42分。
一场大梦不过堪堪两个小时。
新手机比较方便,即便没有解锁也可以看到信息通知方和大概内容。
新通知有很多,最上面的一条便是“吵醒”她的那条,只是微博的一则新闻提示。
她本想删除此条消息通知,却因为新手机使用得还不够熟练,一不小心点到了屏幕中间,让原本被折叠的微博通知全部展开布满了整个屏幕。
陈菘蓝定睛,用拇指点击了右上角的“折叠”按键,将微博词条全部收齐,刚要准备左滑删除,便看见下面的微信提示。
时间显示是一个小时前。
陈菘蓝大致瞄了一眼消息来源和大致内容,手机差点砸到脸上。
手指不用神经特别下达指令便按了密码解锁屏幕,绿色的图标右上角,红色字体醒目地显示了个“2”字。
进入软件之后,新消息自发地置了顶。
su:忍不住想你。
su:晚安,老婆~
一瞬间,分别前的火热仿佛又出现在了眼前。
这个夜晚仿佛从她说完,“如果今天在一起了,恋爱纪念日是不是就要改了”之后便直接引爆了。
别墅里,一路被带向沙发的缠吻,再到分别前,车里的难舍难分。
男人将她放置于自己的腿上,让她双手环绕自己的脖颈,而他则一只手握着她的腰,另一只置于她的颈后,每次在呼吸完新鲜空气的间隙后,双唇重新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舌根与上次省医的吻别一样,沉沉地痛着,可是又有不同。
或许这次的,更多的是甜蜜,是炙烈,而非决绝。
除了热吻以外,男人尤其钟爱与她四目相对,同样清明的眼瞳一起迷蒙,一个雾气婆娑,一个翻滚似海。
待到平息之后,深沉微哑的声音才继续:“恋爱纪念日,今天也好,按照原来的也罢,你想哪天都由你,两个日子都要特性,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男人蹭着她的肩膀,温柔地说。
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
仪式感从来不受特别的日期而局限,重要的是,你想要的人都在。
这个男人说起情话的时候,从来都是让人心软如泥。
交付过真心的感情里,人人生而平等,无人全身而退。
陈菘蓝删删减减,最终放弃了回复。
她试图忘掉那可怕的梦魇,重新闭起眼睛酝酿睡意,但是收效甚微,于是,她放任梦魇和现实平等较量,不断磋磨自己的思绪。
陈菘蓝重新拿起手机,逛遍了手机的每一个角落。
她翻开网盘看了曾经与父母的聊天记录,内容每次无非就是吃没吃饭,不要感冒了,还有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他们家人口简单,田玉兰女士幼时父母双亡,婚后与叔父家的往来日渐稀疏,老陈这边父亲早亡,母亲偏爱幺儿,加上嫌弃陈菘蓝是个丫头片子,彼此之间也是不大亲近。
有时候,田女士也会分享家里遇到的事情,多半都是乡间邻里的,今天谁家嫁了女儿,明天谁家娶了媳妇儿,谁谁谁家盖了新房子,每次说起这些,老陈是从来不会同她说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他只会让她好好学习,少打工,多学习,保重身体。
当年,如果田女士没有撞破了这段感情,或许他们会一直地下到毕业为止。
遥想当年,当田女士从电脑耳机里听到年轻男人唤的那声“老婆”,她想当然以为她是不学好,学人搞乱七八糟的网恋,第一时间把她揍得不轻。
两口子都无法接受她在读书期间就分心谈恋爱,生怕影响前途,直到她向他们说起苏逸程这个人。
她将对方从高考分数到一路比赛,再到平时怎么辅导她学习的事情通通说了一遍,除此之外,她还小小透露了下二人相处的细节,一番讲述下来,老两口终于相信她没有网恋,但并不相信他们的闺女能交往这么厉害的对象。
田女士心直口快,当时看了她好几眼后,对着老陈说,让他去看看自家祖坟上有没有冒青烟。
老陈看待这个问题更加深远,虽然当时没有再说发对的话,但也没见得多支持,而在他向她了解完对方的家境和成长环境以后,这一态度更加明显。
之后,他更加拼命地赚钱,频繁地往卡里存钱,时常让田女士询问两人如何相处,直到过了很多年,她才明白父母的用心。
他们害怕城市里富贵迷人眼,所以存更多钱是为了让她不用担心花销,认清自己喜欢上对方究竟有没有虚荣的成分。
他们害怕在缺失父母关爱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会有心理缺陷,担心有一天,那个人对她不好,所以时常关心他们的相处。
父母就是这样,一边拗不过孩子的选择,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孩子泥足深陷,于是在孩子成长过程中,一边警戒周边,一边放任自由。
那之后,老陈和田女士时常教育她说,凡事不要总想着依靠别人,最好要自己有能力才行,以前她总觉得他们啰嗦,杞人忧天,如果想来,字字句句,谆谆教诲。
陈菘蓝拭去眼角的泪水,将手机扔在枕边。
她记起老陈听她说留学计划时的自豪和义无反顾拒绝女儿男朋友的经济资助的要强。
“原本你安安稳稳过一生,我和你妈妈也替你开心,如今看到你有所长进,自然更加替你高兴,小苏是个好孩子,平时那么照顾你,又带着你学习,你也要对他好,多关心他,要好好地和他在一起,知道吗?”
“至于钱的事情,我还是那个态度,哪怕他有钱,心甘情愿为你花钱,但是咱们做人要守好自己的本份,你没出嫁前,所有的花销都应该是父母承担的责任,所以不用麻烦他,家里都能帮你解决。”
她想要说,大不了先接受他的帮助,以后自己来还,但是被老陈打断。
“菘菘,爱不是理所当然,是要有无私的付出和有分寸的享受···”
老陈说最后一句话时,磕磕巴巴的,十分难为情,又像是被自己酸到了牙,急忙咳了几声重新换上威严的脸。
那天,天边泛着金光,晚霞似火,烧遍了整个天空。
陈菘蓝闭上眼睛,细细感受那天傍晚的壮丽。
老陈,他也说,重要的是我和他在一起,可是你不在,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他好好在一起。
老陈,我想你和我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