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的气度
男人微靠在汽车椅背上,一双幽潭看着眼前的雨幕,却固执地拢起她的左手按压在自己的心口。
手背朝下,手心朝上,贴近伟岸的躯体,又被握在温热掌心之中。
在这大雨倾盆的夜里。
规律而有力的心跳,咚、咚、咚···一下重过一下。
而后,他说:“菘菘,我试图选择过别人,可惜都失败了。”
那些心跳和那些话,让陈菘蓝的心不由地一缩。
他说,他尝试过——是开端。
他说,都失败了——是结果。
至于经过,无非是奔走一场。
一时间,两人默契地沉默下来,唯剩雨声,急急切切,洇湿了车内的空气。
分手后最初的几年里,陈菘蓝总会反复做同一个梦,梦见父母欢欢喜喜地送嫁,然后场景一转,新娘变成了旁人,之后,她便能在不同的场合遇见幸福的一家三口,有时候距离得近了,她就站在他们的面前,四目相对后,她会打从心底里笑,然后祝他们幸福快乐。
每当跟好友们说起这个梦境的时候,微雨的原话是:“你就是傻x,你够仁至义尽了还祝什么祝,赶紧给我把脑子塞回去!”通常她只会笑笑,然后一边开着小差一边小声嘟囔,“心甘情愿,与人无尤。”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陈菘蓝才真真正正感受到什么叫一句话,二人果。
多年以来,兜兜转转,徒劳无功,皆是如梦一场。
陈菘蓝蜷了蜷手指,“逸程,你······”然而,所有的声音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不知从何时,腕带下的皮肤亦已附上了温热,如羽毛般轻轻地抚摸着腕上的伤痕。
光滑的指腹沿着凹凸不平的纹理来回研磨,一道、一遍······
她的左手一直被男人扣在掌心之中,与之十指紧扣,而男人的另一只手则附在她的左手腕之上形成交互之势。
陈菘蓝瑟缩着想要收回,男人安抚地解释:“乖,就是确认一下伤口恢复的情况。”
是熟悉的欲盖弥彰的味道。
可即便如此,男人的手指还是抽离了她的手腕,陈菘蓝不禁松了口气。
两只手却仍是十指紧扣。
“你曾说,人生最大的遗憾便是追悔莫及。”男人说。
“或许吧,有些不记得了。”陈菘蓝皱眉回道。
男人唇角勾了勾,“不记得也好。”眼底没有一丝笑意。
“······”
“七岁那年,我差点被海浪卷走,至此之后,我便不再靠近泳池和海边,迄今为止,这件事除了我父母和姑姑以外,无人知晓。”
看着陈菘蓝猛然回头的脸,苏逸程回了个放轻松的笑容。
“二十岁生日时,你许愿说想去看海,我怕你担心,便没有道出实情,只是问你要不要换个愿望,你当时虽然遗憾,但还是依着我换成了爬山,那次从云梦山回来,咱们的车在路上撞到了石壁上,不止你们被吓醒了,我也被吓着了。”男人头一回不好意思地哂笑了一下,“估计你看出来了吧?”
陈菘蓝点点头,“你当时脸都白了。”
苏逸程捏了捏她柔软的指骨,安慰道:“放心,我现在注意得很,不会再疲劳驾驶了。”
陈菘蓝补充道:“酒驾、醉驾这些也不能有。”
男人眉一挑,“嗯,听···你的。”虽应得及时,中间的停顿却容不得人不多想。
陈菘蓝只好装作听不见,心中却不可避免地多跳了一拍。
陈菘蓝不愿再这个字眼上纠结太多,于是问:“所以后来你主动提议去海城?”
“是。”
陈菘蓝回忆了一下,恍然大悟道:“难怪当年我让你教我游泳,你说不会,还阻止我和岳晴森他们一起去浮潜,后来我要你陪我去海边散步,去捡贝壳,你竟然也不阻止我,当时我还笑,终于找到一样你不会的东西,没想到另有隐情。”她顿了顿,忍不住有些埋怨,“你是隐藏得真好,这么多年我竟一直都不知道你怕水这回事。”
“那时候说了除了让你揪心,没有别的结果,所以才选择不说的。”苏逸程眼含温柔,又似有些委屈。
陈菘蓝姑且相信,只能轻声一叹。
片刻后,疑问陡上心头,“那你为什么现在突然提起这件事?”陈菘蓝问,她实在不解,既然男人当年选择不讲,为何如今又再提起,并且这些事貌似和他们要讨论的事没有关联。
男人默了一瞬,他的拇指轻轻扫了扫她的眉心和眼尾,“菘蓝,我愿意和你交换恐惧和软弱。”
只一句,让陈菘蓝定在原地。
男人的话却还在继续,“我这一生双亲缘薄,从小便自知得到不多,又害怕失去,也并非如外界传闻那般无所不能,在许多的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也会选择不择手段地去厮杀、去掠夺,所以,你看,与你相比,我,才是满身污泥。”
当男人的最后一个字,陈菘蓝终于忍不住一把扑进男人的怀里,眼泪也跟着夺眶而出。
她半跪在座位上,以一个别扭又霸道的姿势环住男人的双肩。
猝不及防的拥抱让男人愣了一秒钟,很快他便反应过来。
男人搂着陈菘蓝的腰,觉得她姿势别扭又轻哄着想要把人抱在腿上。
陈菘蓝倔强地抱着男人不动。
她不希望男人看到自己的眼泪,也不希望自己最爱的男人一次次地为了她低下高傲的头颅。
片刻后,她说:“你别这样,我不要你和我交换。”因为刚刚哭过,陈菘蓝的声音里面带了一点点鼻音,所以她的话虽霸道却不凌厉,仔细听去,还有一点点小女生的娇态,“我不要你把弱点塞到我这里。”
男人一顿,带着笑意说:“好,听菘菘的。”他的手在陈菘蓝的背上上下轻抚着,一边帮她顺气,一边温柔地说:“后来我独自去了两次海边,一次在海城,一次在波士顿,看着海天一色,想起你在海边那样高兴,好像水也不是那么可怕,只是依旧喜欢不起来。
对于亲情的渴望,我已慢慢释怀,我们有我们的快乐和烦恼,他们有他们的恩怨情仇,父母在为人父母之前,过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人生,说到底,我才是那个后来者,所以,我并没有强制他们爱我的权利,相反,我应该感谢他们给了我生命,让我有机会在漫长的生命中遇到你。
我也感谢你的父母,他们不仅给了你生命,还那样的爱你,把你养得那样好,让你如同天使一样降临在我的世界里。
所以,菘菘,不要害怕恐惧,恐惧只是我们放大了的一个小黑点,即便它强大到如影随形,可是当我们面对阳光的时候,影子只会被我们甩在身后。”
陈菘蓝平复了下情绪,从男人的怀里挣脱出来坐回到座位上,低喃道:“我觉得比起做金主爸爸,你更适合做教导主任,绕了一个圈子来做我的思想工作。”
见陈菘蓝有力气说笑了,苏逸程也放松了许多,“那陈小姐觉得苏某的思想工作做得还行吗?”
陈菘蓝沉吟片刻,最新的诊断结果没有出来,她不希望他空欢喜一场,所以不敢将话说得太死。
她低低回了句,一语双关,“马马虎虎。”
苏逸程察觉到她的情绪,在心里叹了口气,但是面上丝毫未显。
他将她拥在怀中,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缓缓地梳理着她的青丝,“菘菘,无论结果如何,不要害怕成为我的负累。”
过了一会儿,他轻笑一声,“你是我的债主,前世我欠了你,今生来还。”
“······”
这人有时候不知道是腹黑还是无赖。
陈菘蓝轻推了男人一把,只做不知,耍赖说,“搞什么不好,搞封建迷信。”
这人像是无赖附体,“陈小姐,足可见在下诚心。”
自信心和解除恐惧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东西,陈菘蓝终究是放心不了自己的身体,于是半开玩笑地回道:“客官,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那在下就静候佳音了。”男人颇为郑重地说。
——
六楼上,繁花簇拥的窗台上,恰好可以看到白色轿跑在雨幕中缓缓离去的画面。
陈菘蓝收回视线,从手袋里找出钥匙。
“吱呀”,门应声而开。
她今天又回来得晚,所以狗儿子一开始眼神有些幽怨,好在它是个粗线条,见老母亲道了歉,尾巴摇得更加欢实,眼看又要扑人,陈菘蓝自知理亏,认命地接受了自家肉丸子这沉重的爱的抱抱。
和狗儿子腻歪了会,陈菘蓝一边揉着狗头,一边说:“这是谁家孩子呀,这么大了还和妈妈腻歪。”
陈小宝舒服地眯起眼睛,享受老母亲的伺候,母子俩一来一往地你说一句我汪一声。
等换完鞋,见狗儿子的心情彻底好起来,陈菘蓝才它引到客厅的窗边,一边拍着肉丸子的头,一边认真讲起了道理:“儿砸,外面在下雨,今天就不出去了,等天气好了,麻麻再带你多跑两圈,好吗?”
小宝看了眼窗外,又回头看了眼老母亲,有些不乐意,但没犟嘴,因为陈菘蓝跟它说了几次这房子隔音不好,晚上叫太大声要被抓走,小宝好像听懂了,所以现在只低低地“汪”了一声,随后自顾自走远,留了个金灿灿的屁股给她,典型的身体比嘴诚实,。
“······”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陈菘蓝想起男人说不要太惯着它,可毕竟是亲儿子,不宝贝它宝贝谁。
思及此,陈菘蓝走到新添置的储物柜前,拿出了狗儿子的小零食当成宵夜放进了食盆里,怕它积食,所以她只放了些鸡肉粒和鲑鱼干,另外给它泡了小半盆燕麦酸奶。
狗儿子一看有吃的,什么前仇旧恨都没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直放光,陈菘蓝走一步它跟一步。
有一说一,貌似爱吃这点,狗儿子挺随她。
殊不知,狗儿子的没心没肺也同样是随她。
这天夜里,陈菘蓝捯饬自己和小宝的卫生弄得挺晚,临睡前,她特意看了眼手机,没有云南和微雨的未接来电,“疯狂动物城”群里也没有动静,她的心里不禁松了口气,感激梅知行的“装聋作哑”。
小宝在她的身边,昏昏欲睡地任她心不在焉地摸着它的脑袋,陈菘蓝激荡了一晚的心终于安定了些。
望着窗外如箭雨的雨滴,陈菘蓝不禁又回首起分手前的那一幕。
她问:“如果空欢喜一场怎么办?”
他说:“大不了重头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