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坦白
陈菘蓝一直觉得自己运气不大好,每当自己有些得意的时候就会被命运当天一棒,比如说她头天刚说完从未被偷过手机之后,接下来半个月内连续被盗两次;又比如说,明明是去庆祝生日,却在半路上晕倒而不得不改成“医院一日游”;最糟糕的便是在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爱情。
若问陈菘蓝是否后悔过某些得意的时刻,答案是不可置否的,可是这世上无人拥有时光机器,她终究无法回到过去。
于是,在经年累月的时光里,陈菘蓝告诫自己不要得意。
可惜这一次,她又忘记了···
——
因为惦记狗儿子还在家中,两人吃完之后又坐了一小会儿便出门结了账。
和喜欢的人一起共进晚餐,这顿饭自然超出了食物本身的味道,陈菘蓝和苏逸程俱是吃得心满意足。
牵手,不过是再正常的事情。
“陈菘蓝?”一道温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一股寒意从背脊瞬间灌满了四肢。
陈菘蓝反应过来。
是梅知行。
陈菘蓝在上班前与梅知行临时调整了就诊时间,从原来的一周三次变成了一周两次,时间定在了周二和周六,只是不曾想刚刚复工便遇到了变数。当一次又一次的感动累积到她再也无法硬起心肠将苏逸程推开得时候,往后的治疗便顺理成章的以工作为借口一推再推。
陈菘蓝迅速整理好心情,转身过去,脸上是驾轻就熟的云淡风轻,“梅医生。”她笑着叫人。
“果真是你。”梅知行回笑着说。
“嗯,梅医生在这里吃饭?”陈菘蓝问。
这可真是个蠢问题,好在在场的人都很体贴的没有取笑。
“是啊,和朋友在这里谈点事。”梅知行说。
注意到梅知行的视线在两人交握的手掌之上,陈菘蓝条件闪射地想抽手,被男人紧紧扣住。
苏逸程的记忆力向来不错,他当然知道面前的男人便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梅知行,也知道他和陈菘蓝之间没什么,可是女人刚才的动作无疑像一根针一样,刺到了自己愤怒的神经。
强制压下心头的那股怒气,苏逸程轻轻松开了陈菘蓝的手,但还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手虚护在她的身后,而后礼貌地伸出遒劲有力的右手,“你好,梅医生,久仰大名,我是苏逸程。”
作为陈菘蓝的主治医生,梅知行怎会不知面前这个男人是谁,如今终于得见,此人面如润玉,五官之中有一种精雕细琢的美,但并不阴柔,眼睛的轮廓因为是内双所以显得锐利,尽管他将情绪隐藏得很好,但他依然能感觉到那双深褐眸子里的傲气和野心,梅知行心中暗叹:这样的男人不怪陈菘蓝倾心多年。
当然,梅知行杂乱的思绪里远远不止这个想法,他知道陈菘蓝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像个软软糯糯的小女人,实则本人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孩,如此一看,两人不可谓不般配。
梅知行同样郑重地伸出右手与之一握,随即放开,“你好,我是梅知行,久仰!”
其实,他们对对方的那句“久仰”发自肺腑,梅医生自不必说,自与陈菘蓝相识起,便没少听到过这个名字,所以久仰;而苏逸程,自上次在储越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后的第三天,他便收到了这个人的调查报告,虽然从报告里无从得知陈菘蓝的病情,但可以看出两人在过去的一到两年里来往并不多,这就间接证明了女人的病情得到了控制,所以这是他的久仰,只是两个男人并不知道这些。
四人中间只有梅知行两边都有认识的人,所以顺理成章地由他做接下来的介绍,只见他左手掌心朝上,指尖偏向身旁的友人,“这位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心理专家储越储教授。”然后手掌一翻偏向陈菘蓝,“这位是锦华会计师事务所的陈菘蓝陈经理。”
没错,梅知行的口中的储越便是月前还在省医的储越,帮苏逸程得知陈菘蓝病情的那个人。
苏逸程并不否认,今晚的相遇是出于人为,他知道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梅知行的诊所,同时希望通过储越的判断知晓女人现在的状况,他之所以敢如此的名目当担,是因为他断定陈菘蓝并不记得储越。
事实上,陈菘蓝确实不记得储越,省医匆匆一面,她已经忘记了两个医生的相貌,况且当日只是与朱医生近距离接触过,储越站的远,陈菘蓝看不清他的长相,更加看不清他的名字,她就记得朱医生有些发福的肚子和储越的细框金丝眼镜,这世上千千万的金丝眼镜,她记不过来的。
可是,苏逸程还是选择了放弃。
他放弃让储越分析陈菘蓝。
苏逸程自知自己从来不是个好人,他可以费尽心机的谋划所有,甚至是利用她的心软,可如果让另一个人擅自去窥探她的内心,又何尝不是一种亵渎,届时他还怎么配和她在一起。
苏逸程给储越释放了个放弃的眼神,储越一直觉得肆意窥探别人的心理是一种职业道德缺失,所以他原先并不同意私下对陈菘蓝进行分析,无奈苏逸程人太固执,他有不能拒绝的理由,所以一直是半推半就,现在好了,好友的放弃不禁让他松了口气。
储教授原本是个风趣的人,听着笑着反驳着梅医生的话“鄙人不才,近日成了无业游民,梅医生为了不下我的面子才给戴了个专家的帽子,惭愧!惭愧!”
储越不算说谎,他确实离开了省医,而且即便苏逸程选择放弃,他觉得没有节外生枝的必要,所以也就顺水推舟,假装不认识苏陈二人。。
江湖中的人哪能不知道谁是真谦虚谁是假低调,且不提三个人精似的男人,就拿陈菘蓝来说,她知道梅知行的份量,所以也知道梅知行的口中的专家是什么份量。
四人互相恭敬地握了手,有名片的交换名片,没名片的交换联系方式。
因为身处的位置并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四人浅聊了几句之后便互相道了别。
只是嘴上客套的说着再约,但这世上又有多少陌生人之间有真的再约呢,所以都不过是演戏罢了。
一行人走出餐厅的时候,夜色已经铺满了整个天幕。
上车前,梅知行问陈菘蓝记不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陈菘蓝不置可否,抗拒的态度不语言表。
“陈菘蓝,明天见。”梅知行冲她挥手,扬声道。
“······”
梅知行从来没有连名带姓的叫过她,他们一直是“陈小姐”、“梅医生”这样去称呼对方,一直恪守着医患关系之间的分寸,如今他率先打破了这个称呼,其中涵义不言而喻——明天到诊所来治疗以及不许再找借口!
车窗外,树影绰绰,一颗颗参天巨影被速度甩在了身后,远处翻涌的云层黑沉沉的,压缩了天地之间的距离,也压得人类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生活在密封的储物罐里一样,沉闷、烦躁。
陈菘蓝总是做着所有选择中最愚蠢的决定,那就是——逃避,并且对此心知肚明,她明白自己早在父亲丧命的那一刻就不配再拥有爱情了,她也顺从地将心尘封起来不再爱上任何一个男人。
可是曾经的美好又出现了,带着前所未有的强势卷土重来,无数次,荒芜多年的心想要飞奔出这具腐朽的本体,但被她强制拽回,而上一次,她记得它在胸腔里学着男人漫不经心的调子说:“你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爱···”又像是讥笑,又像是怂恿。
是了,如果终将是归于尘土,化作尘土前多点美好和甜头也是好的。
于是她忍不住心软,真的对男人说,让他给她时间,而幸运的是,他答应了。
接下来全是美好的事,他包容她的矫情和脆弱,会在出差回来之后马不停蹄地赶来见她并且送上珍贵的礼物,会厚着脸皮说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话,转头又没诚意的道歉,会特意告诉她,让她做自己······
全都是美好的事情。
美好是那样的诱人,让她像一尾咬钩的鱼,忍不住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纵使愚不可及,纵使万劫不复···可她知道,她统统顾忌不了。
而这一天天下来,她吐着幸福的泡泡,越来越心满意足,浑然忘了“钩子”的存在。
她再次得意到忘了形。
今晚遇到梅知行,是得意再一次送给她的教训······
陈菘蓝侧身看着窗外,眼神却是失焦。
“要听音乐吗?”男人问。
“好啊。”陈菘蓝无可无不可地说,她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下一秒,广播里响起了那个熟悉的慵懒声线:
若不是因为爱着你怎会有不安的情绪
每个莫名的日子里我想你想你好想你
爱是折磨人的东西却又舍不得这样放弃
不停揣测你的心理可有我姓名
······
女声娓娓道来,把爱情唱得克制和细腻。
陈菘蓝一只手撑在车门扶手上用手抵住下巴,声音脆而轻,“你不问我吗?”
男人也不绕弯子,“你想说吗?”
“其实不想说。”陈菘蓝实话实说。
“那就不说”男人毫不犹豫地说。
陈菘蓝犹豫了几秒,说道,“虽然不想说,但是有说的必要。”
不想让你误会,也想让你重新选择。
害怕自己退缩,陈菘蓝索性一鼓作气地说出来,“梅医生是我的···心理医生。”
男人一顿,很快恢复了正常,她离他有些远,不好够她的脸,于是转而牵住她的手,“好,知道了。”
陈菘蓝抽出手,握住男人的手腕,将那只温热的手放回方向盘上,一本正经地说教,“哎,你好好开车,要安全驾驶!”
“······”男人打着方向盘转弯,没回答。
到了地方再牵也是一样的。
一句话,两人眼看着又要歪楼,陈菘蓝想着接下来的话还是等到停车再说。
夏天的雨来得极快,车子还没进三环,天上便开始闷闷地闪起电光,“轰隆隆”的雷声愈演愈烈。
雨水“啪嗒啪嗒”滴在车上,练成一片之后变成“哗啦哗啦”的声音,进城的路上有些拥堵,不过路况比“相见欢”的那晚好上许多,两人的心境也好了许多。
回到小区的时候,雨势依旧滂沱,两人安静地看着雨幕,静静地等它停止,全然将狗儿子忘在了九霄云外。
男人摊开右手,掌心朝上,“好了,到地方了。”
陈菘蓝额角冒出三个问号,片刻后,假装不明白道,“要钱?”
男人望了望天,手掌依旧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不动,“你刚刚说影响驾驶,现在停车了。”可以牵手了,说多了你又要害羞,那就只能我自作主张了。
说完,男人眼疾手快地将陈菘蓝的手攥在手心,扣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
“下次不许躲。”
“······”
“别人看到也不许躲!”最后这句语气格外郑重。
固执又闷骚的男人,还记仇···
可是她不值得。
男人又将她的手扣紧了几分,用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她手背上的皮肤,缱绻却不色/情,给了她继续的勇气。
陈菘蓝制止了男人缱绻的动作,“逸程,我有事要和你说。”看着男人投过来的视线,她继续说,“我想我该跟你说实话,我···”
看着男人即将要开口,陈菘蓝害怕自己这次不说出来,下次就没有勇气再说出口,而她希望这件事是由自己亲口对他讲,而非从他人口中得知,所以她立刻打断他,“你先听我说好吗?”
男人无声地点点头。
“我···生病了,是抑郁症,还有焦虑症。”陈菘蓝苦笑了一下,“挺严重的。”
“梅医生是我的主治医生,两年前我的病情开始好转,一年前结束干预治疗,只需要按医嘱服药控制着就可以了,我当时觉得特别开心,开心到觉得我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她苦笑得让他心碎,可是他并没有干扰她继续讲话,只是用眼神无声地安慰着她。
“上次,嗯,就是我受伤的那一次,那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甚至忘了吃药,直到在家受了伤,我猜是复发了,梅医生证实了我的猜测结果,好在症状比以前轻。
上次你问我为什么不学车,其实···是我学不了,有时候我的脑子里会出现一些画面,看你的表情相信你已经猜到了,没错,就是幻觉,尽管我很不愿意承认,因为一旦承认感觉自己像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她的眼神不再专注地看着他,而是垂眸移到了中控台的某一个零件上,声音变得更轻,“但它确实是真的。”
我这个病的复发率是80以上,悲观一点的话,可能要对抗一辈子,所以,我很早就结束了恋爱结婚的想法,原先我在想,这样也好,就算没有你,我也没有别人,当是一报还一报,偿了当年对你的伤害了,结果没想到···”她叹了口气,“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我不止有原来的缺点,反而变本加厉,我可能成为不了你的良人,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能坚持到哪一天,有9999的可能是我会成为你的负担,或许你现在会觉得没什么,日久天长以后你就知道有多么糟糕,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很糟糕!
我现在的就诊时间是每个周二和周六,明天我要去梅医生那里做干预治疗,所以···我希望你也可以趁这个时间想想,这样的我是不是你心里想要的。
跟你说这些就是为了让你有重新选择的机会,所以你放心,什么答案我都可以接受,你不需要担心我的承受能力,所以可以尽管讲实话。”
陈菘蓝动脑子想了想,关于病情这一块好像没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讲了才开口:“好了,我要说的大概就是这些,你记得回去好好想想哈。”
男人安安静静地听完了陈菘蓝的一整席话,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如鲠在喉。
心疼、难过、自责···通通都有,而这些词语之于女人的苦难和她现在纯然肺腑的坦白之下的那份殚精竭虑而言,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男人将手里那只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之上,想要试图用冰冷平息胸腔内的炙热。
既然今晚是个坦白局,那么他也干脆一些。
男人抬起眼眸,像是要望穿眼前的雨幕,平静地开口坦白道:
“菘菘,我试图选择过别人,可惜都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