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尹家后堂上的气氛一时格外和谐,尹夫人亲昵地握着她的手,满心满眼里都是欣赏,将案上的一碟樱桃往她面前推了推,催促道,“快尝尝,一早庄子上送来的,新鲜的很,今夏的樱桃比往年的都甜。”
“多谢夫人。”
沈拒霜不着痕迹的把手从尹夫人手中抽出来,从白瓷碟中取了一颗樱桃,慢慢品尝,赞道,“确实很甜。”
“喜欢就多吃些,千万别跟伯母客气。”尹夫人笑得见眉不见眼。
沈拒霜乖乖巧巧地应好。
尹夫人看她穿的是一身水绿色的袄裙,衣服料子颜色也不太鲜亮了,像是旧衣。头上也没几件首饰,那碧玉簪子也不知多少年前的式样,不由得心疼起这孩子来。
青州城的官眷之间也常有些宴会,她也听人说起过林都尉掌管青州军马,是轻易不得离开军营的。可怜这孩子父母早亡,亲舅舅也看顾不得,身边就一个小丫环伺候着。一年四时的衣裳也不知做了没有,更别提打些时兴的首饰。好好一个官家闺秀,日子过得也太清苦了些。
沈拒霜全然不知就这么一小会儿,尹夫人已经把她平日里如何寄人篱下的凄苦生活想象了一遍,生出了一腔怜爱之心。
她端着仪态,侧着身子略微朝门外一瞥,珠帘之外半个人影也无。
之柔姐姐怎么还没来?
约好的时辰都过了,也不知道有恩哥哥那边到了没……
沈拒霜这边心焦,尹之越也没有心思听她们说话。
尹之越已经吃了三盏茶了,再喝下去茶水都要顶到嗓子眼了,他将茶盏往几案上轻轻一搁,便准备起身找借口开溜。
尹夫人眼神也不含糊,看见自己儿子撤退的动作,便立即喝止住他,“越儿你且再坐坐。”
又起身走到他身边,咬着后槽牙温温柔柔的说,“我去给你沈家妹妹到仓库挑几匹好料子来,柔儿不在,你做兄长的替她待待客。”
沈拒霜忙起身劝道,“伯母不必麻烦,家里春上采买了衣料的。”
“我这也是疼你,你来伯母家中做客,做伯母的回你的一点薄礼,你若是不要伯母可要伤心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拒霜也只能笑着行礼道谢,不敢再推拒。
屋子里的嬷嬷丫环都随着尹夫人退了出去。
厅内一时静悄悄的。
尹之越也觉察到了气氛尴尬,更是如坐针毡。
他眼睛不是看着梁上的彩绘,就是瞧着地上的地毯,眼风稍微扫到她便赶紧挪开。
沈拒霜瞧尹之越十分局促,只好先开口缓和,“尹家大哥,这儿是在你家,你不必怕我对你怎么样。”
尹之越向来是嘴笨的人,被她说得耳根一热,“没有,没有。只求姑娘勿恼,今日这事,也是家母病急乱投医,我拗不过,之越无意对姑娘不敬的。”
沈拒霜知道尹夫人向来是热心快肠的,也没觉着冒犯。
更何况他是之柔姐姐的兄长,二人年龄相差甚远,也不相熟,谁也没对谁起过心思,她只觉得纯粹是一场乌龙罢了。
“我今日是来邀之柔姐姐游船的,夫人略留我坐了会儿,怎么会恼呢。”
她干脆敞开话头来讲,“伯母为尹大哥议亲之事,我也听之柔姐姐提起过。青州城内与伯母年龄相仿的官眷夫人,大都已经儿孙满堂了,传宗接代,继承家业,谁家又能免俗?伯母心急些,也是常事。尹大哥一表人才,家世人品又出众,如今只是缘分未到,缘分到了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尹之越听了她这番话,朝她拱手行了个礼。
“多谢沈姑娘体谅。”
心中却叹道,难怪母亲这么喜欢她,心思的确玲珑剔透。
这边尹之柔挽着披帛扶着发髻,兴冲冲的从门外快步走进来,人还没到就听见她说,“蕖儿妹妹,快瞧瞧我新梳的垂云髻好不好看……”
她瞧见尹之越在场,一句话噎在了嘴里,“大哥你不是有差事出门了吗?”
尹之越一时张口结舌,都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才好。
沈拒霜轻轻哼了一声,“说好的巳时,之柔姐姐瞧瞧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尹之柔一时也顾不上大哥有没有差事了,连忙向她赔不是,“对不起,昨夜里没睡好,今早贪睡了一会儿就误了时辰。到了洗月池边,请你吃船菜赔罪可好?你不是最爱李广元家的荷叶鸡么?不够还有紫苏饮子,或是现蒸的鲈鱼……”
“之柔姐姐惯会用好吃的堵我的嘴,听得我都馋了。”
“赔罪嘛,当然要投其所好!”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尹之柔挽着她就要走,沈拒霜想起未向尹夫人作别,未免失了礼数,连忙拉住她的手。
“之柔姐姐,再稍等会儿。方才伯母说去找些衣料子,我也不好不辞而别……”
“母亲好端端的寻衣料子做甚?”
“无妨,无妨。你们急着出门就先去吧,回头我跟娘说一声就是了。”
尹之越不想让二妹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下去了,赶紧把事儿揽在自己头上,将二人哄出门去。
——
郁园原是一位大儒的私宅,大儒故去时孑然一身,便将园子捐给了州府学政,后又经官府修葺,充作青州文人士子诗文相会之所。郁园中花木扶疏,更兼假山水榭,又临着洗月池,也是上巳节踏青的好去处。
洗月池本是熙江泛滥时形成的河成湖,因为状如弯月,取了熙月二字,渐渐误传成了洗月池,却多了几分文气。
洗月池边杨柳夹道,苇草葳蕤,游船赏景的人四时常有,行人如织。
岸边聚着些摆摊叫卖果蔬、鱼虾的商贩,湖中还有撑着舟子卖船菜的,讲究现捕现烹,吃个新鲜,也是当地的特色了。
上了马车,一路往城东去,就到了郁园所在的汀兰街。
也是近端午了,汀兰街上,洗月池畔,多了些用扁担挑着艾草菖蒲沿街叫卖的小贩,不用掀开车帘,就能闻到一阵阵专属于端午的草木香气。
二人下了马车就打发了阿满和真儿,去沿道的摊子上买些果子点心,等会好带到船上去吃。
“之柔姐姐,郁园中蜀葵开得正好,我们去瞧瞧?”沈拒霜挽着她的手问。
尹之柔从善如流,想着出来游园,不就是为了赏些花儿朵儿的。
她边走边说,“今日的天气好,风吹得人骨头都懒了,说起来应当带了纸笔来描些花样子的。”
沈拒霜失笑,“都出来玩了,你还想着绣活儿呢?”
“闺中无趣,绣花也就是打发时间。赶明儿我给你绣个香囊,你爱什么颜色穗子……”
两人亲亲密密地说着话,绕过一段矮墙。
棚架上的木香花开得又繁又密,正当中摆了一口青瓷大缸,一条锦鲤正从莲叶间探出头来。
惹得尹之柔笑意连连,“你瞧那锦鲤,也太肥了些。”
“是呢,鱼肥油多,正好适合炙烤来吃。”沈拒霜忍笑。
锦鲤一摆尾就潜到了莲叶底下,尹之柔笑得停不下来,“你这个促狭鬼,当面说要吃它,瞧把它吓得都躲起来了。”
沈拒霜摸了摸鼻子,咂舌道,“郁园的一草一木,都是官府登记造册了的,我哪里敢吃它。”
“看来,这锦鲤也是心宽体胖了。”
话毕,两人皆是忍俊不禁。
——
不远处,一株苦楝开了一树淡紫色的花,树下一座八角风亭,常有恩与左衡正坐在亭中煮茶论诗。
听得一阵女子的欢笑声,两人不由得看了过去。
是尹二姑娘!
左衡激动地站起身来,目光就如黏在了她身上一样,一瞬也舍不得离开。
昨日他遣小厮送了信,冷静下来便觉得自己此行太过唐突,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找机会向尹家二姑娘解释清楚。
今日真是巧了,竟在郁园遇上了。
常有恩一看左衡的反应就知道,左师兄应当不是第一次见小姐。
“常师弟,偶遇故人,容我上前去打个招呼。”
“师兄请自便。”常有恩能听得出来,他的声音都是激动的。
左衡略理了理衣摆,大步上前去,他身量修长,走路的仪态也是风度翩翩。常有恩抿着唇,觉得喉咙里又苦又涩。
尹之柔也是被突然出现的左衡吓到了。
她朱唇微启,美目圆睁,满脸不可相信,两颊瞬间就染上了绯色,一手攥着沈拒霜的手,一手连忙举起团扇掩面。
左衡到二人面前站定,先是行礼,“左家二郎,见过两位姑娘。”
两人皆回了女礼。
左衡看向沈拒霜,有些难为的说,“左衡有些话,想单独与尹二姑娘说。”
沈拒霜立刻就懂了,拍了拍尹之柔紧紧攥着她的手,侧身对她耳语,“之柔姐姐,我在前边等你。”
尹之柔此刻只剩下慌张,向后退了两步,声如蚊呐,“那……你说吧……”
沈拒霜刻意走远了些,向亭子里的人笑着招了招手。
常有恩立刻起身小跑了过来,眼角眉梢都是浓浓的笑意,他拉长语调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如此,小姐是为了尹二姑娘。”
沈拒霜朝他眨了眨眼,“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