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炊烟初上,临街的院墙挡不住饭食的香气,晚归的行人步伐总是急切。
春来食馆往林宅去,此间只隔了三条街。两人不紧不慢地从街巷中穿过,阿满也不远不近的跟在后头。
“瞧!是火烧云。”
沈拒霜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去,落日西垂,天际翻涌着灿烂的云霞,远处的村郭都暗了下去,成了陪衬的底色。起初漫天只有绮丽的红色,奔涌的云彩又不断变幻,或金或紫,映在每个驻足欣赏的脸庞上。
“造化钟神秀,如此奇观应当作诗文相和才好。”
常有恩望向她,不假思索道,“ 前朝刘梦得有一句正相宜,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匹晚霞。”
沈拒霜莞尔一笑,“常家哥哥学问自是极好的,我方才可不是在考校你。”
“小姐若是考校也无妨。”
“我虽识得几个字,诗词歌赋读得却少,得闲了就爱看些食谱方子,没什么文采的。怎敢班门弄斧,可饶了我,快走罢……”
“好。”
常有恩低低一笑,迈步跟上她。
三人拐过一条横街,就到了青州官员宅邸林立的望川街。这条街地势略高些,临着宝瓶山,南望熙江,沿街不设铺面也格外安静。
到了望川街上,见山影绵延而去,常有恩忆起书院中一桩趣事。
“张夫子说这宝瓶山南麓有一汪泉眼,泉水甘甜清冽。
温习功课时,夫子取了这泉水煮茶,我们是一盏都讨不到的。但有同窗明知夫子不舍,却每每爱去讨茶,惹夫子的嫌。
夫子只骂道,想喝便自己去取,山高路滑,登一次山捧回来便只剩半瓮了,我一把老骨头,你们也舍得?”
常有恩知道她也是爱些山野之趣的人,提议道,“若是重阳休沐,正适合登高望远,可以邀小姐与家中阿妹去宝瓶山中一探。”
“着实有趣,那便这么说定了。听你所言,你们夫子的性子倒也如老顽童一般……”
沈拒霜想起他如今在寒庐书院念书,除了蒙童外,青州城内的学子也大都在此地求学,左家二郎有秀才功名,在当地学子中或许有些名声。
“对了,有恩哥哥你可认得左家二郎?”
“不知小姐说的是哪个左家?”
沈拒霜一时答不上来,心想早知道该让严小松打探清楚的,“听说是前几年中了秀才的,你可有耳闻?”
“那小姐说的大抵是伏牛巷左家,左衡。我们书院都知道他,十岁进书院,十五岁便考中了秀才。文章严谨,颇有机锋。他与我都是张夫子座下的门生,我应当叫他一声师兄的。”
常有恩迟疑了半瞬,又问“小姐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
之柔姐姐的事毕竟是闺中秘事,不好同他讲。
沈拒霜期期艾艾的,“嗯……缘由晚些再同你说,只是我要求有恩哥哥一件事……”
“但听小姐吩咐。”
“你们师出同门,能否约他出来一见?”
耳边如惊雷乍起,脑中瞬间有一万个念头闪过,小姐为何要约他出来相见?莫非?
不,不可能。
常有恩皱着眉头,心乱如麻,宽袖中的手不禁轻握成拳。
沈拒霜看他模样,也许是有些为难,正想开口说算了,却听到他说:“这几日正逢端午休沐,同门一场,若是递了帖子应当能约他出来。”
“太好了!”她开心地抚掌,眼角眉梢都是喜意,“那劳烦有恩哥哥了,你邀他明日巳时同游郁园就是。”
“嗯,待我归家便拟拜帖。 ”
常有恩抿唇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两人正各怀心事的当口,林宅门前两盏大红灯笼亮了起来。
“怎么到了家门口不进来?”
一个头发花白的青袍老者正站在林宅的角门上,手里提着一盏风灯,是林宅的老管家常季。
“常老伯”“阿爷”
“欸!小姐快些进来,仔细夜里着了风。”常季笑着向他们招手。
沈拒霜走过去搀住他,“我哪有那么娇气,都五月了,风一点儿也不冷。您怎么亲自来挂灯?”
“老头子也是活动活动筋骨。”常季笑着说。
他如今虽然五十有六了,瞧着精神头不错,身子骨还是一如往日硬朗。
他摆了摆手,“小姐您自去歇息吧,老头子也预备歇着去了。”
“那我先回院子了,您慢着点。”说完便带着阿满告退。
“去吧。”
祖孙二人立在影壁前,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连廊上,才转身回了临着角门的倒座房。
常有恩亦步亦趋的跟在祖父身后,沉默着一言不发。
今天的事,搅得他心乱如麻。
常季总觉得孙儿今日有些奇怪,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小子今天怎么蔫头耷脑的?挨夫子训了?”
常有恩低着头,随便扯了个由头,“也没什么,就是有篇文章作不好,有些烦闷。”
常季坐在方椅上,端着大海碗喝了一口茶,“读书本就不是易事,你有这份机缘就要好好珍惜,万万不可松懈。若是金榜题名,也算是给我们常家列祖列宗都争了口气,若是不成,将来帮着老爷打理家宅也是好的。”
“是。”
“端午休沐几日?”常季又问。
“三日。”
“一句说不出个囫囵话,让你读书,不是让你把脑子读迂了,成了书呆子。”
常季看着他臊眉耷眼的模样,深叹了口气,“你爹不在家,你也常在书院读书,我还要在林宅替老爷管家,也是难得回去一趟。你娘一个妇道人家也是不容易,带着两个丫头在家中操持,一晃也十多年了,没在咱们常家过过一天松快日子。
你既然休沐了,回了家就多帮衬她些。有慧是懂事的孩子,有瑜却不是个省心的,你这个做哥哥的合该替你娘好好管教她。”
“阿爷教训的是,孙儿晓得的,请阿爷放心。”
“行了,人老了也是唠叨,你回吧。”
常有恩服侍阿爷躺下,才退出去把门合上,心事重重的走出林宅。
他们家与林家渊源颇深,也是数年的主仆之情,救命之恩。
三十年前,林老太爷是一方父母官,林老夫人心善,在随林老太爷赴任的途中救下了逃荒而来差点饿死的常季一家,从此签了卖身契,做了林府家奴。
后来林老太爷病故,老夫人自缢,留下一儿一女,家道中落,受尽族人欺凌。好在林老爷争气,埋头苦读考中进士,这才好了起来,一路从地方官做到郢都去,娶了名门贵女,正是前程锦绣。
可惜一朝天子怒,繁华皆如烟。林老爷被贬之后,夫人和离,林老爷遣散了奴仆,也给他们一家销了籍。只是爹如何也不肯忘恩负义,又追随林老爷在青州谪居三年。后来林老爷又投青州军,靠战功才一步步做到如今的位置上,也算是苦尽甘来。
常有恩从小就听爹讲,咱们家虽然销了籍,但一辈子都是林家的人,就连他的名字也是为了让他记得,林家的恩情。
像我这样的身份,怎么配肖想……
常有恩捏了捏挂在自己腰间的络子,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在心底说:
守着林家才是你的命运不是嘛,常有恩。
——
次日一早,用过了朝食,沈拒霜便带着阿满坐着马车出了门。
方才路过糕饼铺子,沈拒霜让阿满买了两盒豆糕上来,预备着待会儿游船时充做茶点。阿满嘴馋,向店家多讨了一块捧在手心里小口吃着。
她也才十五,沈拒霜不怎么管束她,因此性子也活泼些。
“刚出炉的豆糕就是香,小姐尝尝吗?”
“我不用了,你自己吃。”
阿满边用帕子收拾边问,“小姐,您今日为何穿一身旧衣?衣箱里还有好几件新做的。”
“傻阿满,今日出门是为了让左家二郎与尹姐姐相见的,我自然得穿得不起眼一些才好。”
“阿满懂了,小姐要低调。”马车停下,阿满拨开车帘一瞧,“小姐,到尹家了。”
“我就不下去了,你拿着帖子让门房给之柔姐姐传个话。”
阿满下了马车,走到尹宅的东角门上,与门子交待完便站在原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像是尹夫人身边的嬷嬷迎了出来,阿满忙又小跑过来禀报,“小姐,姜嬷嬷让我叫你进去吃杯茶,她说尹小姐还在梳妆呢,一时半刻不好等的。”
沈拒霜只好下了马车,让阿满提着食盒,款款而行过去见礼,“听之柔姐姐说近日贵府上事多,本无意叨扰的,这是芝香坊的豆糕,望夫人不要嫌弃。”
姜嬷嬷脸上堆着笑,和和气气的引着她往后堂去,“姑娘说话就太见外了,哪回夫人见了你不是夸了又夸的,哪里会嫌弃。方才夫人听门子来传话,就叫奴快快的带您进来,也是许久不来了,夫人也想您得紧。”
“哈哈……我也想见夫人呢……”
沈拒霜笑意盈盈的跟在姜嬷嬷的后头,却偷偷给阿满使了眼色,让她速速去找尹之柔过来解围。
尹夫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热情了,总叫她招架不住,
沈拒霜进了后堂,定睛一看,除了站着的婢子小厮,还坐着两人。
那位坐在软榻上笑容可掬的妇人,便是尹家宅子里的主母,尹夫人。另一位坐在下首的圈椅上浑身不自在的男子,就是尹之柔那位正在议亲的大哥,尹之越。
坏了,相亲局成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