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州城,西六街。
虽是初夏,巷子里被晒了一个晌午,草木打蔫,空气都显得热烘烘的。
春来食馆的灶房里水汽弥漫,如蒸笼一般。
灶台上两口大灶烧着热水、熬着骨汤,三只泥炉也提到了窗下,半臂高的陶罐里煨着半罐烂羊肉,两只陶钵里温着三鲜肉丸子和香蕈炖鸡。
沈拒霜擦了擦鬓边的汗,把发面的木盆端过来倒扣在案板上,用竹刀把剩余的面絮刮下来,面团在她的手里听话极了,不一会儿就被擀成长短相似的长条,又被压平,被竹刀切成细细的饼丝。
饼丝用竹笊篱装着在热水里烫熟,浇上一大勺骨汤,放入调料,又舀了一勺三鲜肉丸子,最后撒上葱花就大功告成了。
沈拒霜又做了两碗烂羊肉的,一碗香蕈炖鸡的。
她把四碗汤饼分别放在托盘上,解了围裙探出身子对守在门外的阿满说,“叫真儿和你一起端到隔壁去,灶房里热得很,我去厢房洗把脸换件衣裳就过去。”
沈拒霜换了件葱绿色的长褙子,是透气的轻容纱。
她一贯穿得轻便,通身也不戴什么首饰,一头墨发只簪了一根碧玉簪,耳畔垂着两颗玲珑的玉珰,又生得柳叶细眉,一双灵动的杏眼,粉面桃腮,打扮得如此素净也难掩姝色。
沈拒霜擦净脸,对着铜镜整理了鬓发,才掀帘出门去。
春来食馆小小的一间铺面,不及隔壁的严家杂货铺宽敞,两间铺子连带着起居的后院只隔着一道砖墙。沈拒霜盘下食馆时,就叫人打通了,在后院砌了个月洞门,方便走动。
杂货铺的仓房旁边植着几竿青竹,正好替一侧的小阁子挡住西斜的日头,风吹帘动,竹影婆娑,好不惬意的所在。
尹之柔自是一个端庄闺秀,饶是在这般清净自在的地方,此刻也坐立难安。
她看到沈拒霜进来,才松开绞得不成样的帕子迎了上去。
“之柔姐姐不是最喜欢我做的三鲜肉丸子汤饼么,今日的汤头不够鲜?”沈拒霜坐下笑眯眯的问。
“妹妹的手艺定是顶好的,我还没尝呢,就等你来。”尹之柔笑着应她。
尹之柔的贴身婢女尹真儿和阿满也各端着一碗汤饼去院中的石桌上吃,把说话的地方腾出来给两位小姐。
“那我便动筷了,晌午太热没用多少,这会子倒有些饿了。”沈拒霜没讲究什么虚礼,利落地下箸。
她最爱烂羊肉汤饼,饼丝劲道,汤头鲜美,羊肉炖的软烂无渣,她加了些陈皮花椒去腥,没有一丝膻味儿。
尹之柔见她吃得香只好先安安静静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个丸子又放下,叹了口气。
“之柔姐姐今日没胃口?我给姐姐做碗冷淘来?”沈拒霜停箸问。
尹之柔连忙叫住她,“哪需你这般费事,汤饼味美,是我心中有事,食之无味。今日来是叫你替我拿拿主意……”
沈拒霜笑了笑,“你我多年闺中密友,姐姐直说便是。”
“你是知道的,春日里你我同游郁园,曾与那左家二郎有过一面之缘。这几日家中议亲闹哄哄的,母亲大人实则是替我大哥相看,那左家二郎竟没头没脑的遣了小厮来传信于我,信中叫我……等他乡试中举,就……就来家中……提亲。”一番话尹之柔说得又羞又恼。
沈拒霜掩唇偷笑,“我记得的,姐姐曾夸他有君子之风。如此,尹家便要双喜临门了呀!”
“哎呀,你就别取笑我了。”尹之柔被她打趣得羞红了脸。
“怎么这样突然,那日后你们可曾再见过?”沈拒霜又问。
尹之柔摇了摇头,“不曾。”
“哦!原来是惊鸿一瞥,情根深种呀!”沈拒霜笑得蔫坏。
尹之柔脸上红霞未褪,娇娇地白了她一眼,“哼!你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
沈拒霜只好调转了话头,“好了,那说正经的,你可知道这左家二郎家世、人品如何?”
尹之柔蹙眉说道,“我怎好去打探这些……女子婚配,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想着回绝了他就是,只是又不知该如何行事。若是派真儿去回信,叫外人看来岂不是我与他有书信往来,反倒生出许多是非来。”
沈拒霜托腮瞧着她,“父母之命……之柔姐姐,可你不是对他有些好感嘛,既然他……”
“哪有!”尹之柔打断她,又轻轻呼出一口气,敛着眉眼,“总归此事是要听父亲母亲大人的,我……我……”
沈拒霜也是欲言又止。
尹之柔是娇养出来的闺秀,总归是脸皮薄些,有些话她说不出口也不好强人所难,索性揭过。
沈拒霜起身打起帘子唤院中的人,“阿满,叫严小松过来。”
“欸!”
阿满放下碗就起身。
“妹妹是有对策了?”尹之柔跟过来问。
“姐姐既然怕真儿上门惹得外人议论,又不想惊动长辈,那只能让我助你一臂之力了。一会儿让小松上门传话,一则不必留什么书信物件将来恐有口舌是非,二则杂货铺子里送些货物上门是最正常不过的。”
尹之柔感激的搂住她的手臂,“还是蕖儿妹妹想得周到。”
木蕖是她的小名,也只有几个亲近的人知道。
严小松是杂货铺明面上的掌柜,他阿姊严春桃管着隔壁的春来食馆,姐弟二人都是被沈拒霜救下的,不过此事说来话长。
严小松性子敦厚老实,被阿满叫过来之后只站在墙根恭恭敬敬行礼,问有小姐何吩咐。
沈拒霜将如何与左家交涉,与他简单交代了一番。
“小姐,这个左家我倒听说了一桩事……”
他一时嘴快,看这一院子的姑娘满脸好奇,又低头闭上了嘴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何事?”倒是尹之柔问了。
严小松只看向沈拒霜,她笑着点了点头,他这才开口,“许是半月前,杨树巷张家的夫人来铺子里买些箩筐,她说她家叔伯在左大人府上做事……”
沈拒霜打断他,“你说事即可。”
“是。她说是左大人家的大郎,是有些痴傻的,俗称羊角风的。也是那日门房没当心让左家大郎出了门,那大郎当街发作,竟抓着一个当街路过的妇人不撒手,后来又口中吐沫,没了意识,那妇人又急急将他送了医馆。”
“竟有此等事,岂不是平白污了那妇人清白。”尹之柔急切的说。
“后来呢?那左家的如何善后?”沈拒霜问。
“后来听说那左家大郎闭门养病看护甚严,左大人又给那妇人家中送了不少赔礼道谢,还为那妇人的丈夫谋了个好差事。”
“能做到如此,倒也算谦和明理的人家了。大郎患病,那家业也多半是由二郎继承。你可知道他家二郎品性如何?”
“只听闻他家二郎有些才气,年纪轻轻便考中了秀才,余下的便不清楚了。”严小松照实说。
尹之柔扭捏道,“你问他做什么?谁……谁要知道他了。”
沈拒霜故作促狭,“之柔姐姐你如今真不讲理,管到我家铺子里来了。怎么我向我自家伙计打听些闲事儿都不许,看来你是想来给我家做管事婆子了?”
“哪有的事,蕖儿妹妹你总误会我!”尹之柔红着脸,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撒娇卖乖,只一扭身掀帘进了阁子。
沈拒霜抿嘴一笑,吩咐道,“小松你先去铺子里照应着,此事先按下,晚些要是阿满叫你再去。”
等人走了,又转身进了屋哄她,“好姐姐,汤饼都快凉了,你不吃我让阿满端出去喂猫了啊?”
“莫急,我还没说不吃呢。”尹之柔这才慢条斯理的用起膳来。
沈拒霜坐下看她斯斯文文进食的仪态,深感自愧不如。
又与她分析道,“我记得春日游园,你对左家二郎印象不错,你既然对他有意,他又倾慕于你,何不了解一二呢?虽然我朝女子婚配由父母做主,但终究是你的一辈子,朝朝暮暮的总不能对着一个两看相厌的人。我舅舅也曾与我说过,我将来夫婿定是要我自己点头的。”
尹之柔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才面带犹豫的说,“我也拿不准是否对他有意,若是……”
沈拒霜知道她心思已然松动,能为自己着想了就好,总要循序渐进着来。
于是循循善诱道,“那也不用非在今日下决断不可,你再多想想。议亲的是尹大哥又不是你,左右不过是叫那左家二郎白白心急上几日罢了。”
“不好吧,他……他不是说他在准备秋闱,也不好教人平白无故分心。”
“之柔姐姐,你不必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此事也是他行事唐突惹出来的,是他的一厢情愿,该他受着。不说他了,明日,我去府上约你游船。”
尹之柔笑着应好,两人又坐在窗下闲聊了片刻。
眼看已到日暮时分,才依依作别。
临走时,沈拒霜穿过食馆的灶房往前头去,正好和严春桃打了个照面。
严春桃也不过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短褐麻裙,他们两姊弟天生一对细眼,生得相象极了。“小姐您这是家去呀?常公子在前面呢,他说吃完刚好送您回去。”
“常有恩?他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回小姐话,常公子只问了小姐今日来了没,我答了在后院呢,他便要了碗汤饼,说晚些送您回去。”
沈拒霜见她手里提着一桶脏碗,摆摆手道,“你去忙吧,我过去瞧瞧。”
食馆不大,胜在摆设簇新干净,正厅上四张方桌两两排开,东边的梁上挂了竹帘,东窗前的那桌就稍宽敞些,放下帘子也能称得一声雅间了。
常有恩抱臂倚在柜台边上看账本,他相貌生得端正,头戴纶巾,一身青色细布斓衫,安安静静的颇有些翩翩才子的气质。
他一抬头瞧见沈拒霜过来了,便眉开眼笑的站直身子,朗声道,“过几日端午,我娘让我请小姐去家中过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