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的梦
这些日子,江晚意不是没有醒来,而是不敢醒来,也不想醒来。
他一直在做一个梦,一个美好的梦。
梦里,有父亲,有母亲,有灯光,有笑语。
梦里,他依稀回到小时候的样子,他肆无忌惮赖在母亲怀里撒着娇、耍着赖,父亲则拿着藤条吓唬着他,要他好好读书。
他淘气地看着父亲佯怒的脸,吃准父亲舍不得动他一下,父亲看着他恃宠而骄的样子,无奈地苦笑,最后索性大笑了起来。
他曾经以为,这就是自己的一生。
他曾经以为,这么简单的幸福就是常态。
却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简单的幸福会成为遥不可及的梦想。
那天,他回到阔别六年的家。
父亲和母亲都有些老了。
见到他,他们是那么地高兴。
父亲特意推掉了所有应酬,专门留下来陪他吃饭。母亲则亲自下厨,做了他最爱吃的酱香小排和凉拌萝卜苗子。
这个季节,萝卜苗子早就过季了,可是就是因为他喜欢吃,母亲每年都想方设法培植一些,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他归家的日子遥遥无期,母亲却一直苦心培植着那些萝卜苗子,只为哪天他归来的时候能够吃上一口。
小时候的印象里,父亲一向很严肃,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可是这天,父亲非常健谈,谈起这些年他的经历,谈起对当下局势的失望,还谈起乱世之中立身的不易。但是他并没有垂头丧气,总感觉中国的未来还是有希望的,因为他回来了,他们这些孩子回来了。
父亲问起他的打算,问起他对当前局势的一些看法,问起西方当前现状的先进之处和不足之处。谈到兴起处,父亲还让他陪自己喝一杯,母亲笑着阻止父亲,劝他不要得意忘形。
“意儿还是个孩子,怎么能饮酒呢?”母亲一直在听着他们父子俩的高谈阔论,忙着给他们夹菜。
“意儿都快十八了,马上就要成年了,怎么还能当孩子看呢!我跟他这么大的时候,他都已经出生了!”父亲有些微醺,看着他的目光满是欣慰和慈爱。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都不建议成亲这么早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意儿,你既然回来了,咱们就要着手安排你的婚事了,你胡叔家的女儿温柔贤淑,人长得也漂亮,你父亲跟我都特别满意……”江晚意一听,这是要给自己安排相亲了,急忙打断了母亲。
“母亲,孩儿还小,婚姻的事不急……”
“怎么能不急呢?快十八了,算是大龄了,再拖下去,可就找不到年龄合适的姑娘了!”母亲给他夹着菜,那叫一个苦口婆心呀,害得江晚意只能在心中暗暗叫苦。
“母亲!”
“意儿,你莫不是有情投意合的姑娘了吧?”知子莫若父,竟是粗枝大条的父亲先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他喝了一口酒,脸上的红润更盛了,似乎有些醉意了,但是精神却很好,心情也很好。
“意儿,你当真有心仪的姑娘了吗?是谁家姑娘?我们认识吗?长得怎么样?多大了?”母亲后知后觉,恨不得一口气问出一万个为什么来。
“她叫钟玉,淮南人士,是我留学的同学。现在已经在客栈等着了……”江晚意顺势说了出来。他惴惴不安看着父母的反应,不知道两位老人对自己的这段恋情会持怎样的态度。
“什么?”父亲和母亲都愣了一下,母亲的筷子都掉在了地上。
“你是说,她已经来业城了?”母亲的表情很复杂,不知道是高兴多一些,还是意外多一些,然后她有些生气了起来,责怪起了自己,“你这孩子,人既然来了,为什么不领到家里来,干嘛要让人家住客栈?应该把人领到家里来呀!这样多不礼貌!”说着,母亲起身拽起了他,命令道:“快点,现在就带我们过去,把那姑娘接到家里来。”
“不……不用这么急吧?”江晚意还没摸准母亲的命门,他看了一眼父亲。
只见父亲也点了一下头,沉吟道:“是得把姑娘接到家里来。世道不太平,一个姑娘家住客栈不安全。”
“那……你们是同意我们的亲事了?”江晚意觉得一切都有一些太顺利,他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父母。虽然他曾经对钟玉夸下海口,说自己的父母会爱屋及乌、接纳钟玉,但是他也没想过会这么容易。
“傻孩子!”父亲笑了一下,神情颇为宠溺。
“我儿向来周正,你相中的人自然错不了。又是喝过洋墨水的,那修养更是差不到哪里去,是不是,老爷?”母亲毫不矜持地笑着,仿佛已经喝上儿媳妇茶了。
“夫人所言极是!”父亲相当配合母亲。
江晚意一看,倒是自己狭隘了,就急忙在前面带路,要带着父母去客栈接钟玉回来。却不想,就在这个时候,管家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
“老爷,夫人,大事不好了,少帅带人包围了江府,说是要为死去的大帅报仇雪恨……”
“死去的大帅?与我们有什么关系?”父亲愣了一下,不置可否。
“老爷,怎么办?”母亲是妇人,遇事胆子小,她拉住了父亲的衣袖。
“夫人莫慌,我去跟他谈谈!”父亲沉着安抚着母亲,酒已经醒了一大半。
只是,让他们都没想到的是,那位所谓的少帅根本就不给他们辩驳的机会,他们放起了火,趁乱冲了进来,见人就杀,见活的就砍。
“这些遭天杀的,这是要做什么呀!”管家顿足哭了起来。
“老爷,怎么办?意儿他还小……”母亲明明已经怕到不行,却首先想到了他。
“去后庭!”父亲看着冲天的火光,明白今夜江家是在劫难逃了。他一手拽着母亲,一手拽着已经失了神的他,向后庭跑去。
在后庭,有一间隐秘的石屋,它隐藏在假山之间,除了江家人谁都看不出来它的存在。
父亲拽着已经吓傻了的他来到这里,打开石门,塞给他一块玉佩,不由分说将他推了进去,然后火速关上了门,锁了起来。
“父亲?”江晚意这才反应过来,江家这是要大难临头了。他起身扑向石门,拼命拍打着石门。
“父亲,母亲,放意儿出去,让意儿陪着你们!”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让江晚意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也来不及多想些什么。他疯了般拍打着石门,生怕这便是生离死别。
“傻孩子,你得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父亲透过石门对他喊了一句,然后拉着母亲就离开了。
“父亲!”他拼命拍打着石门,不理解父亲的决定,也不理解父亲的做法。
石屋足够大,完全可以让他们三个人藏身于此,父亲为什么只将他一个人保护起来,却带着母亲引颈待戮?直到后来,他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喊着:“搜,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将江开平夫妇找出来!”
他这才忽然明白了。
父亲很清楚,那些人找不到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为了石屋的安全,他们只能是以己为饵。果不其然,父亲的声音很快从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混账东西,我江开平就算是一死,也绝不受辱!”只听“啪啪”两声枪响,那群人循着父亲的声音冲了过去。
“父亲,母亲!”他跪了下来,将头狠狠磕在地上,他知道他的父亲母亲已去。他一遍一遍狠狠磕着头,算是当儿子的最后为自己的父母尽一点孝道。他紧紧咬着牙,硬生生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却不肯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他很清楚,他这条性命是父母拼了命抢下来的,他不能让自己以身犯险,他不能让父母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他要留着这条性命为他们报仇雪恨。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了大火烧着了的声音,有火苗乱窜的呼呼声,有瓷器玻璃被烧透以后的爆炸声,还有房屋墙壁崩塌的声音……唯有这间石屋,完好无损,甚至连一点烟雾都没有进来。
“父亲,母亲!”他跪在那里,双手死命抠着地,咬牙不肯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任泪水如决堤的河水肆意泛滥,陪着他捱着他人生的至暗时刻。
他就这么跪着,一直这么跪着,直到他精疲力尽,直到他晕死了过去,直到他的玉儿带人找到了他,直到那耀眼的阳光将他的眼睛刺痛……他才终于从地狱回到了人间,但是人间于他而言已经变成了地狱,他的一半生命已经随着江家的覆灭而死去,另一半生命却在顽强的苟延残喘着,为了复仇而苟延残喘着。
他睁开眼睛,看到窗外的阳光,不食人间烟火地肆意绚烂着,而他的旁边,他的玉儿还在酣睡着。
这些日子,自己一直在昏睡着,他的玉儿也肯定是备受煎熬吧!
他伸出手,抚上了钟玉青暮般的秀发,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这一生,他没法与她牵手白头了。
他的家,毁灭在一场大火里,作为江家唯一活下来的人,他得为江家讨回一个公道,他得为死去的人讨回一个公道。
现在想来,当时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所以什么都还没有弄明白。只是从管家跟父亲的对话里听得出来,当时动手的是业城的少帅,动手的由头则是上任大帅的死,但是他的父亲很肯定的说过,那个大帅的死跟他的父亲没有关系。所以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两件,一是弄清楚大帅死亡的真相,二是带着这个真相手刃业城的少帅。
这是一条没有退路的死路,他不能带着钟玉。
他伤痕累累的手指,轻轻捻着钟玉如丝的秀发,这是他最后的牵绊,也是他最后的念想。从此以后,他将会把她推出自己的生活,他将会把她跟自己的生命做一个了断。
她是那么地美好,她应该幸福快乐的生活着,而不是为他这注定会悲惨凄苦的一生来殉葬。
“江哥哥……”似乎是感应到江晚意的醒来,钟玉也醒了过来,她高兴地看向自己的情郎,还没来得及说句什么,泪水先卜落卜落落了下来。
她真的是吓坏了。
这些日子,江晚意一直昏睡不醒,她请来了很多个医生大夫,都说他无大碍,但是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昏睡不醒呢?所以她真的是吓坏了。
再就是,她的计划,还没实施呢?
客栈老板娘原本计划着,这两天就送他们离开的。
现在,江晚意醒来了,他们还能离开吗?
钟玉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又是纠结,又是懊恼,诸多纷乱的情绪纷扰着,最后只化成清澈的泪水流下来。
“玉儿,别哭,我没事。”江晚意知道钟玉的害怕,也心疼她所承受的担惊受怕。他伸出手为钟玉擦掉泪水,更加坚定了送她离开的决心。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有事。”钟玉知道自己的泪水只会招来江晚意的伤心,所以她急忙擦掉泪水,没事人一样看着自己的“江哥哥”,问道,“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好。”江晚意答应了一声,自己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钟玉先扶江晚意坐起来,拿了个大靠枕给他靠好,然后起身来到桌子前,打开了包袱,是一个罐子。她拿过旁边的碗,一勺一勺将吃的盛了出来,竟是鸡汤。
江晚意这才有时间扫视一下自己所在的屋子。
屋子有些老旧,但是很干净,里面的摆设用具却都是新的,很显然是钟玉重新布置过的,所以他好奇地问钟玉:“这是哪里?”
“是客栈的姐姐给我们找的住处。”钟玉小心地盛着鸡汤回着。
“姐姐?”江晚意愣了一下。
“就是那老板娘。”钟玉回过头看向江晚意,笑了一下,回过身接着盛汤,盛赞道,“那个姐姐可好了,就是她给我找的人,让我能够把你救出来。救你回来以后,见你伤得很重,也怕你在客栈住着不安全,就把这所房子借给我们住了。这是她以前的家,一直闲置着,现在是我们的家了。”
钟玉端着鸡汤来到床前,小心吹凉着,接着道:“这鸡汤也是她安排人给炖的。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来,所以她每天都给炖一只,然后派人给送过来。今天,你总算是醒来了,这只鸡总算也没有白死。”说到这里,钟玉笑了一下,只是眼底还是难掩那份伤感和担忧。
“真是难为我们家玉儿了!”江晚意不问也知道,这些日子钟玉是多么地担惊受怕。她一个姑娘家,以前一直都是顺风顺水的,何曾经历过这些?江晚意伸出手抚摸了一下钟玉的头,轻声道,“等我好了,我们去谢谢她。”
“好!”钟玉看向江晚意,心底的石头却始终无法落地,也没有劫后重生的那种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