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小红娘外有九郎候 阎张生哭煞郭莺莺
裴阳芳本人其实很少参加电视节目,同样作为张云雷的好友,他与孟鹤堂不同,也许是因为长久研习老生的缘故,他偶尔还有那么一些倔强不合群,若不是有位好助理,恐怕在行里的路也不会这么顺遂。
这次罗敬钰给他接的是有关麒派艺术的纪录片,参与此次活动的麒派演员与票友遍布五湖四海,因为他们平时就在北京,拍摄时正好就是最早的一批。裴阳芳的内容分了两部分,一半是在北京的练功房,另一半是在南京的剧院里,于是乎莫名其妙的,张云雷就跟着一起出了镜。
他长这么大除了台上的录影,还没真的这样面对过镜头,那年郭德纲拍的时候是诳他的不作数,故而此次真的算是他在电视节目中的首秀。
北京城早不是他们小时候的北京城了,寸土寸金的地界让京剧演员们难以找到非常高级的练功房,说起这事就不得不提及郭德纲,他在办剧社的同时就置下了一处面积不小的房子装配成练功房,供剧团演员和各位师兄弟使用,裴阳芳也因此获益匪浅,与德云社的关系愈加亲密起来。
裴阳芳的脑子想不了这么多,罗敬钰只好全帮他记着,说好了要借一天来录节目之后,又特地对他讲了不用麻烦练功的孩子们回避,俩人都是人精,郭德纲自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这是要给德云社一起露脸的好处,此事恭敬不如从命,于是当天的时间他也没太调,就顺其自然了。
德云社的练功房从早晨五六点天蒙蒙亮到深夜,整日都是有人的,来的大多是郭德纲麒麟剧社里招募的演员和裴阳芳的团队,把平日练功和上台都录下来而后再剪辑,颇有种要表现京剧演员“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意味。
摄制组上午八点到达时,裴阳芳和他的学生已经到了,连带到的还有天璋剧院开箱时与他同为主角的张云雷,开箱要的就是一热闹,这些年北京一些大剧院也搞一些封箱开箱的特色剧目,比如反串行当之类,天璋剧院有样学样,从正月十一到十五,到底是安排了五出耳熟能详的剧目的反串,他们俩要排的是《龙凤呈祥》,排惯了的戏,只不过这次张云雷成了刘皇叔,裴阳芳成了孙尚香,刚刚好互相教授。
“师兄,你们先带着孩子去吧,我去换身衣服。”“嗯,顺便把髯口翻出来。”裴阳芳随口答应着,带着孩子先把靠儿扎上,不用勾脸,只是要教他定军山的把式。
张云雷暂时不是这会儿的主角,他跑到一边也不是全为换衣服,刚才进来之前杨九郎往他怀里塞了一包馅饼,热乎乎地还有点烫手,他坐在角落里捧着吃,正巧裴阳芳眼睛扫过来看见,再瞧他看罗敬钰的样子就满眼里都是委屈。
恨不得“你看人家”四个字写脸上了。
其实裴阳芳的学生也比张云雷小不了几岁,还未正式收徒,孩子今年十六,刚过倒仓,条件不错,可供拍摄的素材当然不少,不过这得让摄影师来考量,张云雷当然不懂,他只是在一边偶尔帮着自己的二路盯着,麒麟剧社开箱之后还要排《荒山泪》的。
授课结束孩子就被母亲接走了,摄影师关了相机,大伙儿在一起吃饭,今天师父录评书,杨九郎不能跟着他,中午是没活儿的烧饼来给送的午餐,大伙儿都端着饭盒坐在一起边吃边聊,张云雷看着罗敬钰对裴阳芳难得的殷勤,便又想着他家那位,难得岔开话题问他:“下午还录么”
“录咱们互相教反串的部分,其实都差不多了,哪有正月十一演出现在才学的,就是演给他们看罢了,都怪罗儿老给我接外头的活儿。”裴阳芳对着张云雷的耳朵小声嘀咕,可惜也不是太小,张云雷愣着,正瞧见罗敬钰一脸无奈,端着筷子盯着裴阳芳看,眼里又是一副酸着了的样子,仿佛射着小钉子扎他。
真是惹不起你们了,张云雷叹气,要是翔子在就好了。他对杨九郎愈加依赖,每每单独出来工作,只要一停下来便难免去想。
午饭过后大伙帮他们清了场,两人身量相仿,正好把戏服互换,因为主要以麒派内容为主,所以这里并不需要录太多,摄像搭好之后就是两人对戏和相互纠正的过程,张云雷第一次挂老生的髯口,新鲜得像是得了糖的孩子,倒是苦了裴阳芳,女蟒一扎整个人都不好意思了,很是惹得大伙笑了一阵。
录得很顺利,他们从“不由得尚香珠泪淋”开始往下排,一个小时也就对好了,摄制组跟他们告别,准备开始收拾东西,裴阳芳匆匆把蟒脱了,埋怨他:“你怎么这么瘦”
“没啊,这是原来的裙,我以为你比我瘦来着。”“我的好弟弟,就杨九郎和我们家罗儿那样的喂法儿,咱俩谁能比谁瘦到哪去呀”“可歇着吧您。”
“诶,有个事得跟你说一下。”裴阳芳附耳道:“明年可就是程派祖师忌辰五十五年了,你不打算争取一下么”
张云雷不急着脱戏服,先把蟒叠好,笑道:“没戏的,我能力不如人辈分也不如人,不必折腾了。”
“何必妄自菲薄呢,我跟你说,就算是觉得上不了也准备着吧,你又排了新戏没有”
“现在开始说相声了,没有那么多时间,排了大半年《荒山泪》,师父让现在剧社唱。”
裴阳芳看了一眼时间,又想起今天他一直跟着自己这边没时间练功,连忙道歉道:“今天耽误你了,要不你现在跑两个圆场这个一天不练不行的。”
张云雷抖了抖身上的大红戏服,好在还有水袖,就道:“那师兄戏服借我。”
“去吧。”
这出戏他确实连带着排了很久了,录像也曾多次发给先生,跑圆场的是“逃山”一节,先生总说他这段身法虽然看得了,但感情实在不够充沛,张云雷站在空场子里,手持一把扇子聊作短刀,从灵堂念白起,裴阳芳和其他人就在外圈看着,往日里排戏杨九郎都在旁边看着,今天一整日他都不在,这段开头又是他揣摩已久疯戏,张云雷心神一颤,仿佛一瞬间被张慧珠附在身上,横刀在手,满腹哀苦尽在腔调之中,跑了两圈圆场,开腔唱道:
“他人好似我夫面
怎不回头交一言
看看将近又离远
忽然落后忽在前
我夫快把家门转
家中有人要讨税钱
两眼迷离看不见
我寻你直到那王屋山边”
他越唱越入戏,满眼里都光怪陆离的是杨九郎的影子,偏偏细看来一个都不是,就好像他真的经历过生死分别一般,逃山最后一字落下,两行眼泪蓦地就从眼里滚了下来。
裴阳芳起初都被惊住了,余光忽然瞥到摄影师惊喜地开了还没收起来的相机,于是不动声色走进场子中间,开口给他配起来鲍世德的词,张云雷犹在戏中,浑然未觉,唱至哭诉决死一节,屋里的人无不动容,偌大的房间里一个出声的人都没有。这出戏排了这么久,张云雷第一次觉得自己彻底钻进了戏里去,所谓声声泪字字血,如今可真是唱到泪流满面,唱到最后自刎之时,竟真的恍如持刀在手恨不得一死了之,折扇划在颈间,赫然是一道惨烈红痕。
“角儿啊!”杨九郎看着他角儿真的疯了似的唱着这段肝肠寸断的戏,屋里架着相机又不能进去,真个是心比油煎,眼见张云雷一扇子狠狠划在身上,他再忍不住,掌声一响赶紧就冲进去把张云雷从地上搀了起来。
小孩儿脖子上的伤痕红得他心疼,张云雷心虚压抑,看清来人,狠狠两拳头就锤了上去,还骂他:“你去哪了啊!我都要死了你去哪了啊!”
其他人都知道张云雷说相声,只以为这是个包袱,反倒哈哈大笑起来,只有裴阳芳明白是怎么回事,过去低声嘱咐:“他今天太入戏了,你安慰着点儿,别哭伤着。”
杨九郎连连点头,扶着他到一边把戏服脱了,叠好还给裴阳芳,再用外套把他角儿仔仔细细裹严实了,好好把脸儿擦干净,连声道:“别哭了啊,今儿老阎和大林一起来了,咱们吃烤鸭去啊,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我这不在这嘛,乖啊。”
“他们都欺负我。”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有我在绝对不让你出事,你吓死我了角儿啊,那扇子得划得多疼啊。”杨九郎把他领子拉开,仔细看了有没有倒刺扎伤,这才围上围巾,道:“以后我都在呢,你可别这么弄自己了。”
张云雷吸了吸鼻子,和他一起走出门去,阎鹤祥在下头停着车,郭麒麟刚想开口问怎么这么久才下来,就见张云雷两眼通红必是哭过,也不好问,他知道张云雷谈工作的事能分神,就跟他提起:“不是说要排相声剧么,您把衣服借我一身吧,我给咱来一崔莺莺。”
张云雷仔细听了,又见郭麒麟那小小一团的身板,这才笑起来,道:“你去园子里穿我的衣服拖地么”
“那这显得咱多爱干净啊。”
张云雷缓过神来,睨着他道:“正好一车人凑个大西厢,我们翔子老诰命,让阎鹤祥张生吧,和您这身板多般配啊。”
“啊…不行不行不行不行!”郭麒麟急得直拍腿,心虚以为小心思露了,赶紧抱着椅背哭号道:“我不要这个张生啊!”
眼见着气氛轻松下来,杨九郎放下心,也睨着郭麒麟哼了一声,道:“又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