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朕的父皇不是昏君?
“祖母在吗?”
弘治皇帝负着手,开口询问道。
“回陛下,正在听曲呢。”宫女急忙回答。
“嗯,祖母最近身体如何?”
“很好,今日用了早膳,喝了一碗粥,然后又在花园中闲逛一会儿,心情很不错,刚才还念叨陛下您呢。”
“好,去向祖母禀报,就说朕拜见。”
“是,陛下。”
弘治皇帝口中的祖母,正是周太后,也就是弘治皇帝的奶奶,是叫门天子朱祁镇的皇后,也是成化皇帝朱见深的母后。
成化十一年,当六岁的朱佑樘与成化皇帝相见后,随后就招来万贵妃的报复。负责保护他的太监张敏于六月离奇病逝,而他的生母纪氏,也在同一年死去。
这个时候,年幼的朱佑樘可以说是危在旦夕,于是周太后站了出来,这位历经三朝的太后,将朱佑樘接到身边保护,这才逃脱了万贵妃的毒手。
对于朱佑樘来说,周太后不仅仅是他奶奶,更是他的唯一亲人。
等进入房内,弘治皇帝恭敬行礼:“拜见祖母!”
“孙儿啊,我不是说了吗?你已经是皇帝了,不必如此恭敬!”
周太后笑呵呵的,年迈的她早已不理朝事,每日的乐趣就是听曲。
随后亲手扶起了弘治皇帝,拍着他的手,笑道:“今日处理好奏章了?朝中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还未处理奏章。”
弘治皇帝解释一句,叹道:“孙儿遇到一件事,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来找祖母商议。”
“我老喽,眼睛都快看不清了,又能给你什么意见呢?”周太后摇摇头,笑道:“孙儿,你处事公断,心中颇有韬略,想做什么事就去做吧,不必顾忌太多。”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是遇到一人,孙儿有些看不明白。”
“是谁啊,竟然让当朝天子如此作难?是做法玄修的奇人异士吗?”
“不是。”
“那是才高八斗的文人贤士吗?”
“也不是。”
“那是谁?”
“张鹤龄。”见周太后不解,弘治皇帝又补了一句:“也就是皇后的亲弟弟,张鹤龄。”
“是他啊。”周太后在心中搜刮关于他的记忆,可想了半天,愣是想不起来张鹤龄此人,只能无奈说道:“张鹤龄又怎么了?”
随后,弘治皇帝将最近张鹤龄的事情和盘托出,以及张鹤龄所讲的大明遇到的问题,还有张鹤龄所谓的解决方法。
只见这瘦弱的周太后猛然抬起头,呆呆的看着弘治皇帝。
“祖母,怎么了?”
周太后摇头:“无碍,我只是想起了一人。”
“谁?”
“你的父亲,朱见深。”
“为何会想起父皇?”弘治皇帝很不解。
“在你心中,朱见深是什么样呢?”
“这……孙儿不好说。”弘治皇帝低下了头。
周太后轻笑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你对父皇有敌意,觉得成化一朝,朝堂之上朽木为官,殿堂之间禽兽食禄。以至于狼心狗肺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屈膝之辈纷纷秉政,总之就是黑暗的一塌糊涂,是吗?”
弘治皇帝沉默了下来。
“可实际上呢,我要是告诉你,其实你父皇是个圣明之君,他一心想要作为,却遭到绝大多数人的反对,以至于内心煎熬,痛苦不堪。”
“这怎么可能呢?”
“当初,经过土木堡之变,再加上夺门复辟之后的朝堂大清洗,仁宣之治留下来的政治遗产,基本上被霍霍完了。”
“在这种局面下,爆发了荆襄百万流民大起义,还有各地的起义叛乱此起彼伏,外患有北方蒙古不断掠夺河套地区,东北建州女真又趁乱掠夺。”
“你的父皇担任皇帝后,先给京师保卫战的于谦平反,又以德报怨的给朱祁钰恢复帝号,平反当初的冤案错案,你说,这是不是顺应民心?”
弘治皇帝点点头。
“他任用李贤、彭时、商辂等贤臣,面对各地的起义叛乱,则是剿抚结合,给予流民户籍,宽免赋税,彻底解决了一百年来的流民问题,这是不是贤君所为?”
弘治皇帝又点点头。
“还有,对于叛乱的建州女真,捣其巢穴,绝其种类,擒斩建州酋长董山、李满柱父子在内的一千七百余人,释放被掠夺的汉人一千多人。”
“可父皇成立西厂,任用太监汪直,对官员实行恐吓威胁,又不理朝政,使得朝野上下沸沸扬扬。”
“那是为了控制文官集团,你父皇口吃,说话不利索,每次与臣子们争吵,总是吵不过这帮能言善辩的文臣,他想要实现心中抱负,可臣子们推诿阻拦,心中气不过,便直接任命西厂监察地方事务。”
“可朕常常读圣人之书,书上说要仁政爱民、垂拱而治……”
“圣人的书是拿来看的,拿来办事是百无一用。你越是善良仁义,下面的官员就越是欺骗你、敷衍你,你就越无法实现心中抱负。”
“为君者,要懂得恩威并施,要让臣子们尊敬你,更要害怕你……这样他们才会干事,就像是拉磨的驴儿,你不用鞭子抽打他们,他们就不会动。”
周太后循循善诱,这位历经三十余年的太后,经过土木堡之变、幽闭深宫、夺门之变、成化犁庭等大事,早已变得深谋远虑。
而自己亲手教导出来的孙儿,确实很仁义宽厚,却忘了先祖们身上最宝贵的一样品质,那就是狠辣无情。
太祖皇帝朱元璋,一手掀起四大案,动不动就是一批一批的杀,杀几万人都是小儿科,而且开国功臣的死法一个比一个惨,有被腰斩的,有被剥皮的……
太宗皇帝朱棣,装疯卖傻,与猪同舍,后发动靖难之役,掀翻亲侄子的政权,屠戮方孝孺十族,凡是敢非议者,皆是株连九族。
还有宣宗皇帝亲征,罢免两位叔叔的政权……
“唉,是朕错了吗?”
“你没错,错的是人心。”周太后很慈祥,笑着说道:“人心都是善变的,他们表面拥戴你,称赞你,是为了给家族谋取好处。而你则不同,你是皇帝,要为天下的臣民考虑。”
弘治皇帝点点头,又道:“那按照祖母的意思,张鹤龄是个贤人吗?”
“贤与不贤,要看用在什么地方。我只能说,张鹤龄有才情,不拘一格,行为夸张,他所做的事情,能弥补你循规蹈矩的缺点。”
“可他过于叛逆,朕担心无人管教,以至于让他走上歧路。”
“若是觉得他不知礼仪,那就把他送到国子监读书。若是觉得无人能管制,那就给他择一门婚事。孩儿啊,你要明白,只要是人,那就有弱点,只能能看到别人的弱点,那就能控制别人。”
“可如果用他,就会得罪群臣们,他们不愿意……也不会让一个外戚担任高官的。朕担心,会与朝中的群臣起冲突。”
“这就要问问你的内心了,到底是想当一个贤明爱民的仁君,还是要当一个开疆拓土的有为之君。你要知道,只要做事,就会得罪人,可若是因为怕得罪人,而变的唯唯诺诺,犹豫不决,那就成了一个昏君了。”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沉默着,目光逐渐变得湛亮。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不断冲击着弘治皇帝的内心。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原来群臣和皇帝的关系,并不是像鱼和水那样亲密,更像是一对冤家,皇帝要亲近群臣,也要防备群臣,要懂得权衡之术。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对这张鹤龄挺好奇的。要不,改日让我见见吧。”
“那朕宣张鹤龄进宫。”
“这倒不必,等过半个多月吧,正好要办我的七十大寿了,你让张鹤龄也过来。”
弘治皇帝愕然,询问道:“祖母,您不是才六十九岁吗?”
“这人老喽,就记不清岁数了,怎么?就不能提前办寿宴吗?”周太后偏过头,没好气的看了一眼弘治皇帝。
“自然可以。”
弘治皇帝点点头,便同意了下来,又在周太后这里坐了许久,便返回了垂拱殿,等处理完奏章后,就让太监传召王朗。
“拜见陛下!”
王朗立刻下跪行礼。
“嗯,你向张鹤龄道歉,到底说了什么话?一五一十的告诉朕。”
“这……”王朗一愣,就张鹤龄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要是真告诉了陛下,恐怕以陛下的想法,会直接把张鹤龄给砍了。
可陛下的意思……
王朗沉默片刻,还是选择了说实话,事无巨细的说了出来,接着立刻下跪恳求道:“陛下,这都不关臣的事啊,是张鹤龄满口胡言,诽谤朝廷啊!”
弘治皇帝没说话。
王朗抬起头,小心翼翼的打量皇帝的脸色,急忙道:“陛下饶命啊,臣已经严厉拒绝张鹤龄了。您就放心吧,无论张鹤龄如何威逼利诱,就算把臣的府邸给掀了,臣也不会答应他的!”
“朕打算让你同意下来。”弘治皇帝认真的说道:“仅凭张鹤龄的能力,很难运营商会。你呢,就辅佐张鹤龄吧,无论他做什么,你都要依着他,决不能反对。”
“啊?这?”
在这一瞬间,王朗甚至觉得,陛下打算把他们一网打尽。
“怎么?朕的话也不听了?”
“不,不是,臣遵旨!”
弘治皇帝点点头,此时,他已经想明白了,张鹤龄既然有想法,那就好好让他去折腾,如果真能折腾出来什么成果,那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折腾的一团糟,自己还年轻,也有精力给他收拾烂摊子。
“还有,你不要暴露朕的想法,所作所为都是自己想干的,和朕没有任何关系。张鹤龄和你商量了什么,今后你要事无巨细的禀报给朕,绝对不能拖延,懂吗?”
王朗愕然,听陛下这意思,是想要对付张鹤龄吗?
欲让人灭亡,先让人疯狂。
记得陛下刚登基时,内阁首辅叫做万安,此人攀附宦官,祸乱朝政,妄图掌控当今陛下,让自己能够大权独揽。
陛下表面不动声色,放纵他肆意妄为,可背地里收集罪状,然后在朝议时,一举将他拿下。
陛下不会是要走老路子吧?
张鹤龄这家伙,难道死期将近吗?
王朗抬起头,偷偷打量皇帝的脸色,见皇帝面色严肃,不由的心中一沉,看来真让自己给猜对了。
弘治皇帝此刻已经察觉到,如果文臣势力过大,恐怕会造成朝堂失衡。但是他又不能明面上给予勋贵帮助,毕竟在文臣的眼中,勋贵都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
“还有,朕打算让你们这些勋贵外戚子弟,都写一本策论,让朕看看你们的才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