悯生4
沈钰立即起身抬起轩窗。
映入眼帘道道鬼影,浓雾遍布,煞气汹涌,鬼尸有的望天有的看地,全都死气沉沉向前走。
客栈外已是大变天,分明他们才进客栈不过半会。
一鬼站定,头呈现怪异的角度,咯吱咯吱转过轩窗方向。
蒙白的瞳孔流出浓浆,其生硬歪头,近乎兴奋,嘴缓缓向外拉扯开,牙龈外露,直拉到脸颊。
其嘴里掉下块肉球,嘶哑的嗓音伴随诡风猛然袭来,掀飞客栈内一排排桌椅板凳,砸的整个屋子晃了晃。
鬼群爆起,富顺慌了神,左右张望似乎想要找处安全地:“怎么办?!”
宋丘陈齐等人拔剑以对,沈钰连退数步,另一手挡在眼前抵风,手中攥着符。
不等他们出手,柜台上跳下紫衣身影,骂骂咧咧冲了出去:“狗|日的!敢砸老娘的店!”
长刀挥舞,迅猛霸道,应声的是一阵鬼嚎。
老板娘显然是火了,便踹群鬼边狠狠骂:“死东西!滚一边去!去!一堆臭狗屎!”
像赶家畜似的把鬼群撵远,沈钰看着,暂且未动
——这鬼娘修为不浅。
做鬼的使刀剑,多少会有歪门邪道之感,再装人也难装得像,这鬼娘的刀杀气腾腾,典型百年妖鬼。
她并不意外,在鬼城经营客栈的老板娘怎可能是活人?
“救命啊!”
木门蓦地被诡风破开,传来道呼救的人声,似近似远。
沈钰拧眉思索。
这声音…是那说书小生!
余光掠过道身影,宋丘一惊,忙喊沈钰:“危险!别出去!”
数纸爆破符飞去,炸得鬼灵哀嚎四起,魂魄升天。
沈钰一手撑着运货车,借力横踢,近身的鬼一倒,她抓住时机扫视一圈,却未见长安。
落叶纷飞,迎着月光,沈钰抓住矮檐,足尖点地,蓄力跃起,飞身翻上顶。
“救命救命!哎哟啊啊——!”
呼救声在右侧下方出现,长安被逮着右脚啃,亏是个牙口不好的老鬼。
沈钰躬身扯住“柳州客栈”牌匾,踩下跟头,牌匾被拽下,她奋力扔出。
“咚——!”
“吱呀呀——!”
正抓着长安衣领的恶鬼被飞来的牌匾撞飞。
长安连滚带爬到沈钰身边,拽着人裤脚泪眼汪汪:“女侠!”
沈钰顺势抓起人后领半拖着长安退进客栈,一脚关闭大门。
“砰——!”
她松下手:“你怎么来了?”
数道目光看来:“他是谁?”
长安喉间动了动,缓过气:“我…我是跟着她来的!”
众人又看向沈钰。
长安转过身:“女侠!我醒后不见你,我娘说你先走了,我追了好久又问了沿路的赶路人,这才到这儿!结果进城看到好多鬼,我把你留下的符篆都用光了!”
宋丘道:“原是姑娘的朋友,竟能独身追到这里,实在不易。”
沈钰拧紧眉,心下存疑:“为何非要寻我?”
长安撑地起身拍拍自个儿弄脏的衣裳,语气坚定:“我也要去灵山拜师求学!”
不见配剑也不见符包,非修士非道士,陈齐打量一遍抢过话茬:“你?去灵山求学?你的法器呢?”
“呃…”
陈齐皱眉:“没法器?你去游山玩水?”
一只手将他挡过:“我名宋丘,不知小友名讳家住何方?”
“我叫长安,家住二里外的笆斗村,我是名说书先生。”
“长安?”田帆凑上前,“你是不是南边常州讲过书?”
长安连连点头,手里的折扇也掏出来了,指着田帆:“你、你听过我讲书?!”
田帆摇摇头:“我以前路过那边时候见过你,只听过几句关于《煞古邪神》的罢了,我记得他们不是叫你长二吗?怎么你说自己叫长安?”
长安摆手:“他们喊我长二,是因为我家中排行老二,此行想去灵山,便是为了寻我兄长!”
陈齐插话:“你兄长?谁啊?”
“喂。”
鬼娘翘起禹步,白皙纤手拍了拍手边的烂桌木头,带着些许不满:“你们得全数赔偿。”
陈齐张了张口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显然被鬼娘这番言行惊到,“分明是那群鬼弄的!你怎么让我们赔?”
“不是你们掀窗,那些个死东西会灌风来?”鬼娘鼻腔轻哼,理了理衣裙花苞,花苞摇晃,亲昵地蹭了蹭她手心,“我这客栈可不是给你们打砸的。”
陈齐不认 ,立即反驳:“分明是你让我们看窗外的!”
鬼娘指尖点下颏,眼眸带着调笑之意:“让你看你便看,怪的了旁人?”
“诶你!”
“且等。”
沈钰打断二者:“是我抬窗引的,理应由我承担。”
但她身上一钱没有。
以往出门在外,沈钰身上都会带着金银,除了扶危济困便是为防止这样的情况发生。
毕竟遇上妖魔鬼怪混迹在百姓中,她捉拿时在所难免会毁坏他人财物,可如今不同了。
沈钰作揖道:“柳老板,能否暂先欠着账?”
“欠着?”鬼娘莫名笑了:“我这客栈不兴赊账。”
虽这般说,但她的腿悠悠晃荡,分明在等沈钰提下一句。
她拘礼:“若阁下不放心,尽可提别的要求。”
正说罢,客栈外头竟是跌跌撞撞进来个老汉,他左右扫视面露惊恐,最终拜在鬼娘脚下:“神仙!神仙你救救我儿!你救救我儿!”
神仙?所有目光投向鬼娘。
那老汉连磕三个响头:“我儿去了那邪门山谷,已近三日没有回家,我昨个一番打听,才晓得山腰深处有一岩石洞,他们都说里头有一头妖怪会吃人,我去各处都转过了,不见我儿人影,只怕是被妖怪吃了去!”
闻言,田帆上前一步:“你家住何处?若是山洞有异本地百姓可不会不知,且你既进得了这雁门关,又怎会是普通人?”
那老汉语塞一顿,手指了指鬼娘:“这位女菩萨特意给我们留了安全通道。”
几人齐声:“女菩萨?”
老汉解释:“我不是本地的,我是前些日子才来这边儿的,听说这边地皮划算,我就带着我儿子一起来了,至于这雁门关的怪事我有听说,不过大家伙都说这里头住着位女菩萨,专压邪灵,只要有困难都能来找她。”
富顺道:“原来是你们自个儿封的菩萨,我以为真是神仙呢。”
老汉听了直摇头,神情笃定:“她就是神仙!是真菩萨!”
“什么?”众人齐声。
沈钰观察许久,忽问:“不知尊驾法号?”
鬼娘倪来眼,悠悠摇摇茶盏:“你这小道士问我法号作甚?难不成对我身份持疑?”
沈钰颔下首:“晚辈冒昧,只是想请教些许问题。”
鬼娘瞥开头:“不答。”
“……”
老汉见扯远了,便出声拉回重点:“菩萨!你就帮帮我吧!只要能找回犬子,我这把老骨头凭菩萨差遣!”
鬼娘暂未正面应,反而徐徐讲起:“山谷深处有一妖洞,其名[九龙洞]。九龙洞有妖十日前苏醒,方才恶鬼夜行便是被妖兽占了整个洞,无处容身才朝着前路飘荡。”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此话深意,待诡异的安静后,鬼娘竟勾眼看向沈钰。
却对老汉说:“你也晓得我是菩萨,镇这雁门关的妖邪,若是我走了,只怕邪灵没了束缚,逃窜出城遭下孽障也。”
老汉听懂了,摆明就是这事办不到!他跪着爬上前抓住鬼娘踩在长凳上的裙角:“菩萨!您大慈大悲!不能见死不救啊!”
“小道士。”鬼娘挑眉。
老汉意会,他调转方向朝沈钰爬来,只怕这位侠士也拒绝了他:“道长!你帮帮我!救救我儿!我愿将所有奉上!求求道长!救救我儿!”
老汉扯着她衣摆,越说越心急。
沈钰皱着眉头,她如今不过一介凡人,单凭符篆怎与妖兽斗法?只怕心有余力不足。
长安视线在二人间来回扫视,须臾他做声:“这么多鬼打不过妖怪一个,反被驱逐老巢,既然这么危险,你求她去岂不将人推入火坑?”
有长安的话,富顺也吐出心头言:“是啊,咱们又不是法力通天的大能,你的菩萨都救不了你,怎望我们这无名小辈?”
陈齐抱着手臂,无声点头,宋丘捏着剑身不知在想什么。
老汉一时被说得哑口无言,他转向长安唇张了张,发觉无话可说又仰头看抿唇不言的沈钰,再旋身瞧悠哉悠哉的鬼娘,竟是忽然嚎啕痛哭流涕。
“我求你们了!你们就帮帮我!可怜可怜我!我膝下仅有一子!我不能没有我儿!”
他爬回鬼娘脚下,重重磕头:“神仙!神仙!求你了!!!”
“我帮你寻。”
此话一出,众人目光聚集在沈钰身上,客栈红灯笼被风吹动轻晃,好似提前感受黎明曙光降临。
老汉双手合十,对她深深拜下:“真的啊?!谢谢!谢谢!”
陈齐蹙眉:“你莫不是在开玩笑?且不说你摸不清那妖怪修为,你同这老汉又无甚交情,何必为他铤而走险不顾己身?”
田帆点首:“的确,此非明智之举,不定他儿子只是走远去了,平白无故谁去那邪岩洞?”
富顺道:“你可想好?只怕此行有来无回啊。”
长安喝道:“呔!说什么晦气话!你得乞讨女侠大胜而归!”
陈齐侧过首:“不去不就没事了,你还巴不得她去?”
长安眼儿一翻,也不知是气着了还是不想同陈齐说话,可话茬没落下,鬼娘接过:“那你去好了?”
“…”陈齐放下手臂一时无言。
鬼娘翘首望外头,看着风打得轩窗响:“你既不愿救人也没人逼你,有人去了你倒拦着,再耽搁些时辰,只怕是人尸骨已寒。”
“诸位。”沈钰对着众人抱拳拘礼:“若诸位方便,还请暂在此处等沈某归来,距青城山开山约莫还有十日,沈某尽量在两日内寻回落难孩童。”
他们皆是回礼颔首:“道友保重。”
沈钰旋身离去,经过轩窗那发上的红丝带撩风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