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带你出去
“对襟暗扣,上巳节虽已立春,但有倒春寒,改成中领。”
“多谢三爷指点。”
三爷不亏是京城老商户,思虑周到,修改得体。
从他身上学点皮毛,也够她成为独当一面的绣娘了。
三爷控着毛笔沾着颜料在图纸上修改。
她看着衣服一点点的变化,暗自赞叹。
她没有完整制作一套衣服的经验,比不得木槐她们心思玲珑。她心知若不是给徐小姐缝补时,被张管事看中了苏绣的技巧,根本进不了绣房。
饶是一个月后进了,或许只是个帮工,尚且需要熬个几年才能成为绣娘。
所以现在三爷教她,她就虚心学习。
宋策:“照着这张修改后的,重新画一张图纸赶工。”
“是。”
谭暮莘接下图纸,欲言又止,一副不愿离开的样子。
宋策揭开茶盖,吹了吹茶面飘着的几片茶叶,然后小心尝了一口,心满意足。
茶香被热水冲开,香气萦绕在鼻尖,芳香四溢,是个好茶。
“还有事?”
“可否允许阿笙帮我?”
天气虽渐渐暖和,但洗衣裳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宋策放下茶杯,食指轻轻敲击着杯侧,悠然道:“你一味帮她,是在害她,何况你没有资格同我提条件。”
“……”
“我铺中的绣娘,从未找过帮手,我肯借你沧澜,已是对你最大帮助。”
“好……明白。”
说罢,谭暮莘拿着画稿离开。
谭暮莘前脚刚走,沧澜后脚进去,二人在门口打了照面,互相点了个头。
沧澜:“三爷,这是城东城西的图纸。”
“方才在门外听见了吗?”
宋策接下图纸,看了两眼重新拿起毛笔,可当他准备落笔修改了,又觉得动哪一处,都不合适。
故而手拿着毛笔悬在图纸上方,一时半会儿竟是不知该落在何处。
“听见了。”
“去陵城查下谭暮莘,”宋策想起和谭暮莘的赌约,想到她过两日需要沧澜的帮助,于是又补充一句,“上巳节后再去。”
“是!不过上巳节只是个小节,城中贵女们图新鲜罢了,爷为何同意她用云锦这么贵重的料子?”
沧澜随宋策外出经商,对于料子也略懂一二。
不过哪怕没跟在宋策身旁多年,听见“云锦”二字,也能知晓多么珍贵。
“故意试试她。”
谭家的云锦在陵城,乃至全国都是响当当得招牌。
他当初写了不少帖子想上门拜访学习一二,谁知谭家的门槛甚高,帖子发出去少说十几封,却不见一封回复。
后来再打听,得知谭家云锦出了事,府上人去楼空,他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谭家的云锦工艺。
直到他看见徐秀秀衣裳上工艺精湛的苏绣,因此怀疑谭暮莘是谭家的人。
不过他以往的消息只知道谭家有个大少爷,从未听过谭老爷有个女儿,只凭“姓氏”、“手艺”便匆匆断言,不是他谨慎的风格。
谭暮莘究竟是不是谭家大小姐尚且存疑,京城离陵城百里路,路程需得走上□□日,派沧澜去查,太慢了。
直接问,她防备心又太强。
不如先试试她,区区三件衣裳的成本,他承担得起。
若她真是谭家人,阴差阳错的成了他的绣娘为他赚钱,再好不过。
若不是,只不过损失点银子罢了,无妨。
想到谭暮莘那张自信满满的脸,宋策撇嘴:“不知收敛,会栽跟头。”
“需不需要小的去提醒她?”
“关你何事?户部的人打点好了?”
“有,有根硬骨头。”
“使点手段磨磨。”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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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暮莘回到绣房时,木槐她们去吃午饭了。
她觉着肚子不饿,便坐下重新画了一张图纸,然后拿着图纸去织线架子上选颜色。
架子上丝线齐全,因着铺中主要卖的是丝绸。所以金线、银线等材料足够她织出三件云锦料子。
挑完绒线颜色,她回了绣房。
木槐她们吃完回来了,猜想她没吃午饭,给她顺了两个馒头带回来。
谭暮莘一边吃着馒头,一边整理织机上凌乱的丝线。
京城的织机和谭家的不同。
谭家织机用的大楼提花机,需要两个人协作,一人在下面用纬梭盘织,一人坐在提花机上方提经。
配合默契的两个人,一日能织一寸。
京城的织机一个人便能完成“提经穿纬”,只是京城织机不适合织云锦料子。丝线缠了金线、银线容易卡在织机上,更别说再缠些孔雀毛。
“金鲤游裳”最重要的就是孔雀毛,这样走动起来才能有流光溢彩的效果。
织机织不出来,只能用手缝了,手缝会延长工期,做不到提前三天完工,便会耽误上巳节前的宣传。
她心事重重的样子被木槐她们看在眼中。
木槐几人交换了眼神,挨着她坐下,各自拿了图纸,对照着绣一些小花纹,丝绸的料子简单,织机一天下来能出两三件,再丢给染坊着色便好。
几个人绣着绣着,突然聊起了京城里的趣事解闷。
卫蓝神神秘秘地撞了下她:“你听说了吗?那个戏班子。”
谭暮莘:“什么?”
木槐:“哪个戏班子?说清楚点,街上那么多戏班子呢。”
卫蓝:“铺子出门右转的那条街,玩杂耍的戏班子。”
出门右转、玩杂耍?熟悉的地理位置和谋生手艺。
谭暮莘想起了卖马时遇到的那个奇怪班主,竖起了耳朵。
卫蓝:“那个班主算中一个老头的劫,让他回家别去喂马,老头偏不信,结果喂马让马踢死了。”
荷花:“这么准?”
卫蓝:“是啊!说来也巧,我在济南的时候遇到过他,那时候我还没上花轿呢。他给我算了一卦,让我什么时辰逃,往什么方位跑,又进哪家哪家铺子,说会有一位大人物来带我去京城。全让他算对了!”
谭暮莘吃馒头的动作一顿,抬头问道:“那个班主是不是胡子上系了铃铛?人长得瘦瘦小小?”
卫蓝一怔,答道:“是啊,你也遇到了?算的什么?姻缘吗?”
“没算。他让我日后有银子了再去找他,他现在还在那里吗?”
想起生死不明的谭知竹,她手中馒头变得索然无味。
苦涩的记忆像千丝万缕的线缠绕在身上,勒得她喘不过气。她把吃的还剩一半的馒头放在旁边桌案上,手下忙起了缠线的事。
卫蓝:“他啊早收拾铺盖跑路了,再不跑那老头的家人能把他大卸八块了!”卫蓝语气有些纳闷,“那家人非说是他咒死那老头的,真是搞不懂了。”
“……”
她听完心像是跌入冰冷的湖底,仿佛又一个机会因为没钱从眼前流逝。无力的挫败感犹如浪头朝她袭来,不由得心中一阵憋闷。
她咬紧牙关,抑制住心中的不痛快,把情绪发泄在手上的缠线上。
半个月的时间做两件衣服都困难,她大言不惭说三件,只能拼了命的干,无论如何,她都要做到按时完工。
想着想着,手上的速度越来越快。
其他三人原是以为谭暮莘在宋策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心情不同款,想聊些趣事让她开心,没成想她瞧着更不痛快了。
也不知自己怎么惹到她,纷纷住了嘴,回到织机前忙起了自己的事。
搓丝缠线间,绣房外的天色暗了。
透过窗户望去,无边的黑暗如同墨水般浓重,星星的微光忽闪,时而藏匿,时而乍现。
白天热闹的院子,此刻寂静无声,只能听得见寒风中沙沙作响的树叶声。
绣房内满是织机和丝线,稍有烛火便会瞬间引燃一切。
谭暮莘没有点灯,凭借着窗外洒落的月光操控着织机。
只是换线时,她需得俯下身子,凑近了才能看清丝线的颜色。
为了防止颜色出错,她分辨的时间格外久,不知不觉忘了时间。
阿笙找到她的时候,月亮躲进了云层浅眠,她正趴在织机上寻找纬梭。
“小姐?是小姐吗?”
阿笙端着一盏油灯,这是劳工房里唯一一盏。她是趁所有人睡着了,才拿着油灯出来寻找谭暮莘的。
她站在绣房的门口,伸长脑袋往里面看,黑暗中,只堪堪瞧见一团黑影晃动。
“阿笙?”
听见里面传来动静,阿笙欣喜,当即要端着油灯进去。
谭暮莘看见门口烛火摇曳,当即制止了她:“别进来!”
“怎么了?”
“这里全是织机,上面缠绕着千丝万缕,你不常在这儿,不知道哪里挂着丝线,油灯太危险了。”
“那该怎么办?你再这么织下去,眼睛会瞎掉的!”
“……”
谭暮莘抿唇,没有灯不行,织得缓慢不说,还容易出错。
有灯也不行,稍不注意便点燃丝线,能把这里烧成灰烬。
她想了想,喊道:“你到外面的窗户口,放在上面,有点光便可,我能看清。”
“好!”
阿笙端着油灯绕到房外,为了方便照到她,阿笙特地举着。
终于有光了!
谭暮莘借着油灯的光,继续缠绕金线,用纬梭穿过织机上的蚕丝,随后将缠好的金线压了进去。
“你怎么来了?”
“我见木槐她们都回来了,你还没回,有点担心你。于是等她们睡着了,出来寻你,反正她们睡着用不上油灯。”
“你这两天在浣洗院子,还好吗?冬桑她们没欺负你吧?”
阿笙如今是她唯一的家人,除了生死不明的哥哥,她唯一记挂的就是阿笙。
白天想把阿笙从浣洗院要出来。
可是三爷说的并无道理,她一味的保护阿笙,带着阿笙,始终不能让阿笙自己成长,她时常自身难保,阿笙必须学着独当一面,最起码要能照顾好自己。
“自从那日起,冬桑待我反倒不错,小姐,”阿笙换了个姿势举着油灯,“有个好消息,小红的性命保住了。”
“真是个好消息!”
黑暗中,谭暮莘嘴角微微上扬。
“小红说要报答您,冬桑跟小玉也在凑银子了,不过她们还要付小红的诊金,现在手头上也没攒下多少。”
“怎么听着好似在替她们说话?你忘了她怎么陷害你的了?”
“没忘,只是觉得命运好不公平,好人总是过得很惨,比如青儿和小红,还有你。”
“我倒是觉得我反而有点幸运,”谭暮莘耐心开导阿笙,“我如今遭了种种劫难才明白人生终究得靠自己,以前谭家尚在,凡事倚靠爹娘和哥哥,觉得天好好的在头顶上,怎么会塌呢?可是现实给了我一记棒喝,他们上门讨债那日,如果不是知晓你在前面拦着他们,我或许也跟着爹娘去了。”
“天啊!”
“现在我想了很多。与其找宋策合作,不如我们自己卖云锦。宋策是个商人,他定然会先去陵城打探谭家的情况,任谁听了那些事都会犹豫。现在我进了绣房,如果上巳节卖的好,便有机会同三爷谈投资开铺。”
“真的吗!”
谭暮莘莞尔,“真的,我要带你出去。”
靠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