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做一次善人
出了当铺,天色漆黑一片。
街市上的商贩陆陆续续收摊,门面房的伙计给门口挂着的灯笼加上些灯油。
冬夜里刮来的寒风,吹得灯笼中烛火摇曳,映在墙上一片朦胧。
谭暮莘把银子揣入内衫,捏紧衣领,冷风吹在脸上像把刀子,割得皮肤生疼。
自从进了成衣铺,给人洗衣裳。云锦料子再没穿过,现下身上穿的是劳工衣服,棉麻料子粗糙不说,还不防寒。
穿厚了不方便洗衣裳,穿薄了如现在这般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二人一路缩着脖子往成衣铺跑去。
成衣铺做的是白天生意,晚上没有客人,早早的关上了门。
谭暮莘记得后门的路,带着阿笙绕了一圈。
她们将将绕过墙角,只听后门“吱呀”一声,探出一个脑袋四处张望,而后一个身形高瘦的身影沿着墙壁溜了出来。
“是冬……”
黑夜里,阿笙声音格外洪亮,谭暮莘立即捂住阿笙的嘴,把她拉回墙后。
“嘘——”
墙角下的人弯着身子,鬼鬼祟祟,生怕被人发现。
成衣铺的后门到了三更天才关,没有成文的规定不让外出。
冬桑这般小心,不像是去干什么好事的!
想起冬桑给阿笙使得绊子,她脑筋一转,裹紧衣服跟了上去,今晚高低得抓住冬桑的把柄!
冬桑警惕性很高,一路贴着墙壁,走路连声音都没有。她绕过了几个铺子,横穿两条街,见四下无人,索性跑了起来。她熟悉路线,跑得脚底生风。
谭暮莘有点惨了,娇小姐体质累得够呛,到了之后,累得在门口大喘气。
“小姐,咱们进去吗?这里……好吓人啊。”
“……”
她抬头看着眼前房子。
一路上只顾着跟踪冬桑,没在意她们已经跑到了一处十分偏僻的地方。
眼前这栋破庙,阴森可怖,门槛都被虫蛀烂了。
“你在这守着,我进去看看。”
“不行,要去一起去。”
阿笙拉住她,她犹疑再三,可是心中对这孤寂的破面实在发怵,于是点了点头,二人互相依靠着一起走了进去。
破庙里,正中央落着一座巨大的佛像,佛身积了厚厚一层灰,前方的供桌上摆着一个香炉,里面没有香灰,只有几根稻草挂在边缘。
不仅是香炉里、供桌上,就连脚边也全是零零散散的稻草。
看来早已荒废多年,无人祭拜。
“砰——”
“你们?你们怎么在这儿?!”
冬桑端着碗从佛像后面出来,见到谭暮莘被吓得一怔,手中药碗落了地,碎成片。
谭暮莘也是一惊。
冬桑喊完后,佛像背后又窜出两个人。
其中一个有些面熟,是小玉。
另一个浑身裹满衣裳,衣裳打了几个补丁,却也不难看出她身上裹的是成衣铺里劳工的衣裳。这个人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虽未看出完整容貌,大致能猜中衣服下方是怎样的灰头土脸。
在成衣铺打了几天工,劳工们也认得差不多,可这个不敢露面的人,她感到陌生的很。
不过话说回来,跟踪人实在算不得多么光彩的事。
她声音淡淡的,警惕地打量对面人,“你们又为何在这儿?”
“关你何事,这话是我问你的。”冬桑骂道。
“她也是铺子里的劳工?”
谭暮莘目光落在陌生女子身上,陌生女子一愣,捂紧脸上的衣裳往小玉身后躲了躲,她露出的手臂上,有一块淡淡的红斑。
冬桑上前挡住谭暮莘的视线,“你想做什么?”
小玉上前拉住冬桑的手臂,小声道:“冬桑姐,怎么办啊。”
“我不想做什么,”她莞尔,“看你三更半夜溜出来有些好奇罢了,不成想,竟然撞破了你们的秘密。”
她不怕冬桑,也不想生事,跟了冬桑一路来到这里,行为上算不得磊落,只不过是想拿住冬桑的把柄,过上几天的宁静日子。
“什么秘密?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们三人只是来拜佛的。”
“你若信佛,为何不见你清扫庙院!为何不见你摆上贡品!你三人又何故如此紧张?”
“冬桑姐,要不告诉她吧,她应该不是坏人。”小玉道。
“小玉!不能说,谁都不能说!此事让她知道,只怕是会把我们赶出铺子,你想想以后,别相信她。”
谭暮莘见小玉和冬桑拉扯了半天,也不愿说出口。
好奇道:“你们这般,我倒是更好奇……”
话未说完,一个瘦弱无力的女人扶着佛像走了出来,她脸上生了几个大疮,五官模糊,发丝黏在了脸上,甚是恐怖。
“姑娘。”生疮女人气若游丝,说着便向谭暮莘跪了下去。
谭暮莘霎时间语顿,剩下的话哽在喉间。
阿笙眼疾手快拉着她往后飞快撤了一步,冬桑她们看在眼中,格外嫌弃。
“你、你的脸怎么了?”
谭暮莘急问道。她不怕这女人,这幅模样的,她在陵城见过太多。
元宵节前,谭家出的新年第一批云锦被抢购一空。
谭家上下立马开始织第二批货,谁承想,没等第二批生产出来,买了第一批的商户、客人,纷纷找上门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脸上生疮流脓的人,被吓得干呕,连续几天吃不下饭。
再后来,便习惯了。
那些人的皮肤,比这女子要惨烈的多……
不过女子,疮生在了脸上,毁了容,心中定是难过。
如此看来,那个裹着劳工衣服,只露了一双眼睛的陌生女人,该不会也是?
“……”
难道是谭家的云锦流到了京城?!
她心中大惊,脑内像团浆糊,已然记不起自己来这是为了什么。
“青儿,你跪她们作甚!”
冬桑卷起袖子要动手,青儿喊道:“冬桑姐!万不可发生冲突。”
“你快起来!你今天发烧还没退下,赶紧回去休息,这事有我和小玉处理。”
“我已经麻烦你和小玉够久了,这事还是我们自己来处理吧,”青儿跪都跪不稳,手扶在佛像上随时要倒下,“姑娘,我二人是从浔城来的,浔城在年前爆发了时疫,城内已经沦陷了,人人自危,那些染上时疫死掉的人,烧都烧不完。”
阿笙道:“可是你这病会传染,她们可是在成衣铺子做事!未免太不拿我们这些人当回事了!”
“阿笙!”
谭暮莘呵斥住阿笙。
冬桑她们冒着传染的危险也要救她们。
作为谭家的人,理应比任何人都要能够感受到受伤者的痛,岂能冷眼相待。
阿笙从未被谭暮莘呵斥过,再一动脑筋,明白过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
“无碍,我和小红家里人都染上了时疫,葬了家人后,以为自己也多半染上了,谁知道在家里等了几日也没症状,这才决定逃出城,投奔冬桑堂姐和小玉堂妹。”
听见不是谭家云锦的原因,谭暮莘松了一口气,但瞧见青儿沮丧的模样,心中一紧,不由得同情起她来。
“那你们为何又染上了?”
“我们比别人慢,发烧时以为是路上奔波劳累的,到京城后喝了几顿药也不见好,再后来身上生疮了才意识到,可是没有大夫敢治我们,我们怕被人烧死,只好躲在这破庙中。”
“京城的大夫没有一个敢治的?怎么会?”
“我们的钱只够请些赤脚医生,贵的请不起,赤脚医生看见我们的皮肤进都不进,转身跑了。冬桑她们以前没进过门,是因今日我二人发烧,她才熬了药端进来。姑娘,我左右也没几天活头,不想害得冬桑丢了工。”
“……”
谭暮莘沉默不语。
她很难把撕坏高官衣裳嫁祸给别人的冬桑,与自掏费用亲力亲为照顾伤者的冬桑联系在一起。
毕竟得罪了徐小姐,等同于得罪了整个铺子,这是置走投无路的她们于死地。
可是倒也说得通,冬桑为何会排挤她们了。
许是为了多挣些赏钱,救治庙中这二人。
她看着青儿,心中悲悯,“今夜之事多有得罪。”
“我方才吓到你们了吧,对不住了。”
“不过你方才说浔城里爆发了时疫?”
“是的。”
谭暮莘喃喃道:“浔城。”
青儿和小红的症状和她家云锦的症状一样!
浔城又离陵城不远!
当时谭家云锦出事时,她便有疑惑。
为何云锦出事是从外面开始爆发的,
理应是谭家人最快中招才是!
嫁祸之人的目的是什么呢?图财?图名?
那就得看,谭家灭掉之后,是谁成了陵城最大的云锦商户。
她眼神泛着冰冷的光,不自觉地捏起拳头。
谭家的账,她一定要同那些人一笔笔算清楚!
“你能替我们保密吗?”冬桑语气软了不少。
谭暮莘:“往后你们走阳关道,我们过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冬桑:“谢谢姑娘。”
几人互看一眼,欣喜不已。
兴头上,青儿忽然一口血吐了出来。
小玉和冬桑围了上去。
小玉:“又烧起来了。”
冬桑:“我再去药铺里拿点药。”
冬桑窘迫地捏捏口袋,起身后腿像灌了铅似的。
为了给青儿小红治病,她和小玉的工钱赏钱全部拿来出来,现在哪还有银子去抓药。
“……”
谭暮莘攥紧怀中的袋子,被里面硬邦邦的东西咯得掌心微疼。
这份痛楚提醒着她此刻一定要保持清醒。
她深呼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夹杂着稻草的气息吸入肺中。
袋子还是被她拿了出来。
这里面是她典当了云锦的银两。
她数出恰好够交给账房的银两,剩下的装回袋子里交给了冬桑。
“先拿去救她们性命吧。”
“这……”
冬桑有些惊讶。
“药铺现在关门了,你去哪儿买?”
冬桑咬着唇,谭暮莘顿了顿又道:“光喝药是没用的,况且你给她煎得药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别在这破庙里耗着了,带上她去找个靠谱的医馆,或许还有生存机会。”
“姑娘真是位善人。”青儿身体已然油尽灯枯,依旧对着谭暮莘福了福身子。
“别误会,我不是善人,冬桑在后院里没少找我麻烦,将心比心罢,你陷害阿笙的事,我会再同你另算。”
“那件事……我……”冬桑垂首搅着手指,支支吾吾,“徐小姐的衣裳……”
“怎么?你想说不是你嫁祸!?”她挑眉,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