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这是云锦?”
谭暮莘翻身下马,刚踩到地上,鞋子就进了泥水,
她只知道三爷是商户,却从未问过这些车里押了些什么。
想来,能队伍有这么大排场,货物又怕雨水,应该是个盐商。
不曾想竟跟她家一样,是做云锦生意的。
“你……”
“宋哥儿!”黑袍沧澜扬鞭赶回,“前方十里有家酒楼。”
寒雨天气不宜久留,话被打断后,三爷也并未重续,立即翻身上马带队。
“继续赶路。”
一群人马浩浩荡荡到了酒楼,三爷出手阔绰,直接将整个酒楼包下。
谭暮莘和阿笙被安排在三楼,甫一放下包袱,随即下楼去找了三爷。
果不其然,三爷正为那一车脏掉的云锦苦恼。
云锦料子贵,染料也贵。偶尔有些下人粗心大意,会将云锦弄脏,寻常做布料的商户大都会清洗料子,三爷觉得棘手,应该是出门在外,没有趁手的清洗东西。
“三爷若信我,我帮您清洗。”
“你可知这一匹价值千金?”
三爷心中起疑云,嘴角却挂着淡淡笑意。
三爷手中的云锦确实价值不菲,但比起谭家的,算不得多么精致,在上供给朝廷的料子当中,三爷这款应是卖给普通百姓的。
谭暮莘莞尔一笑,“云锦而已,家中做过云锦生意,下人们粗心偶尔弄脏料子,我娘亲便研究了专门的法子用来清洗,后来便作为出货前的最后一道步骤。”
“你说你家做得云锦生意?”
“是。”
“云锦洗过一遭,料子跟颜色会差很多。”三爷说完顾虑,抿了抿嘴。
他早几年曾写帖子问过陵城一家云锦商怎么解决,却一直没能收到回贴,故而难题始终没能解决。
谭暮莘了解他的顾虑。
云锦做成的衣服,经历多次的水洗后确实会变的颜色黯淡。
谭家的云锦之所以能卖的好,也正是因为这点处理的比别家都要上心。
“您让他们抬两桶温水,除了皂荚外,再拿些醋,”对上三爷不信任的眼神,谭暮莘轻笑,“眼下除了信我,难不成信一群大男人吗?”
被提到的“大男人们”挠着头,避开谭暮莘得视线,更不敢看三爷,谁让他们没推稳车呢。
三爷点头,“照办。”
没一会儿东西就给她备齐了。
她试了试水温,确认无误才将布料放进去。
青葱的十指泡在水中,轻轻的揉搓着脏掉的地方。不一会,温水亮了两张细白娇嫩的手渐渐被冻得通红。
直到纹路里的泥被清理干净,她才将云锦从水中捞起,放进旁边加了几滴白醋的水桶中。
“这样就好了?”三爷问道。
家中上下事务均由他亲自处理,自然也懂得怎么清洗料子,但像谭暮莘这样,揉搓几下再放进水中泡着,可信度实在是低,像是在唬他们玩。
“稍等。”
谭暮莘掐算着时间,重新捞出云锦。
清洗只是第一道工序,能保留住颜色的,重点在于第二道工序——晾晒。
云锦这材料柔软顺滑,万万不可放在阳光底下,只能放在通风口,等着它自然干。
恰好今日雨天,没有大太阳。
她将原先准备好的长杆从云锦下方穿过去,阿笙在另一端接住,用绳子系好,二人齐力吊起了长杆,把云锦挂在酒楼的长廊上晾晒。
“不是染了墨水,泥浆这番清洗便可,若干了之后三爷觉得颜色暗淡,可找我赔偿。”
“噢?看来姑娘胸有成竹。”
“自然,”谭暮莘莞尔,“三爷您救我们主仆性命,替您清洗这价值千金的云锦便是当做报答了。”
相较于两条性命,解决云锦根本不算什么,举手之劳罢了。
冬天的雨水来的快,去的也快。
离开酒楼走了三四天,才随着车队抵达京城城门口,谭暮莘望着高大巍峨的城门,一时间看呆了眼。
三爷拉着缰绳,与她并肩伫立。
“送到这里了,我们要去晏城。”
她回过神来,对眼前这个面容清秀的男人,微微颔首:“这一路上多谢三爷。”
三爷想了想,道:“京城老板个顶个精明,切莫心急。”
“多谢。”
三爷是一位神秘的人物,他说的话却很直白。
谭暮莘默默在心中记下,再次抬头看了眼城门,深深吸了口气,带着阿笙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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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人声鼎沸,街边小铺吆喝声,铁匠打铁声,热热闹闹。
谭暮莘第一次出远门,繁华的街道让她眼花缭乱,路两边的小摊儿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看得她目不暇接。
“小姐,我们现在去哪?”
阿笙到了新的地点,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去找京城第一布商。”
“您知晓他是谁吗?”
“嗯,宋策。”
谭暮莘将怀中的云锦重新系紧。
谭知竹出发前曾跟她爹娘提过这个人,她那会儿在门外偷听。知道此人在京城内口碑信誉皆好,又是京城里第一布商。
只要能跟他谈成生意,谭家的云锦不愁没有销路。
而她怀中这匹云锦不说旁的,便是三爷的云锦也无法与之媲美。
拿它跟宋策谈生意,且不说有十足十的把握,九成还是有的。
“小姐,你在这等我,我去问路。”说着,阿笙翻身下马。
谭暮莘将马匹往路边牵了牵,看着这繁华的街道,想到待会儿要跟京城第一云锦商宋策谈生意,心情止不住的雀跃,连带着嘴角都微微上扬。
阿笙问路问的有些久,她百无聊赖的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百姓。
京城的百姓与陵城的差别很大,好比他们头戴的发饰,身穿的衣服。
从她面前路过的人里,十个有九个都是穿着棉麻质的衣衫,这料子又闷又重,沾了水得两个人才能拧干。
京城气候干燥,冬天还好,到了夏天怕是要捂出一身热汗。
云锦冬天御寒,夏天耐热,若是在京城能有一席之地……
她想得出神,阿笙回来了。
“问到了?”她问。
“嗯!宋策名气真大。”
阿笙在前面带路。
二人穿过了四巷八街,在一片人声鼎沸的闹市中寻到了宋府,能在闹市区占得一片宁静,绝非是一般门户能做到。
眼前那扇对开的大红门上高高挂着一副牌匾,黑底金字写着“宋府”二字,台阶上几根朱漆柱子上还雕刻了祥鸟瑞花的纹样。
门旁的两尊用玉石打造的狮子,一个口含玉珠,一个脚踩玉球,远远望去,十分气派,单说这玉狮口中的珠子也够寻常百姓家半年开销了。
阿笙上前敲门,随着红门咿咿呀呀的开了半扇后,门后探出一张老派端庄的脸。
谭暮莘问道:“请问宋策宋公子在家吗?”
那人一听这称呼,上下打量着他们,眼神中露着鄙夷。
宋家这门面,上门倒贴的女人很多,前两天还有个女人抱着孩子上门,也说是他家少爷的。
“不在!”
她一路奔波至京城,满怀憧憬,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扑了个空。
这消息于她而言,犹如五雷轰顶。
见他欲关门,谭暮莘上前一把将大门抵住,“可否告知几时回来?”
“不知道,不知道。”
说着他一把推开谭暮莘。
谭暮莘被他推的连连后退,不死心的再次上前拦门。
这事关乎着她家的兴旺,她铁了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见到宋策。
“您行行好,我们只想知道公子何时回来,公子出门一般要多久?”
开门的下人见谭暮莘态度这么坚定,心生不悦。
宋家家世雄厚,名声显赫,倒贴的女人中,他可从没见过这般难缠的,态度陡然变得恶劣。
“滚滚滚,别自找没趣,以为自己谁啊,若谁想见谁都能见到,那宋家的门槛早就被你们这群人踏平了。”
他的话难听至极,将别人的尊严狠狠的踩在了脚底下肆意践踏。明明没有扇她耳光,她听完却觉着脸上一阵木胀胀的疼。
谭暮莘咬了咬牙,狠下心从怀中拿了一粒碎银子塞到那人手中:“大哥……大哥您行行好,我们来这一趟也不容易……”
那人掂量了下手中分量,揣进袖口,口气好了不少,鄙夷之态却半分未减:“短则明日,长则十天半个月。”
他说完将大门“轰”一声关上。
谭暮莘无力的坐在宋家门前的石阶上,抱着怀中的织云锦久久回不过神来。
想到她们一路走来的艰辛,心中的苦楚一阵阵翻涌,更多的还是不甘。
“小姐……”
阿笙知道谭暮莘出这趟远门,抱了很大希望。
看着她颓废落寞的样子,心中有些担忧,生怕她会遭不住打击。
“先找间客栈,明日再来。”
她压了身家性命,背着家族复兴的重担。
一路跋山涉水,历尽千辛才来到此处,哪能连宋策的面都还没见着就回去。
京城的物价昂贵,连客栈都比金陵的贵上不少银子。
交完了住宿费,钱袋瘪瘪的,空的连明早的饭钱都拿不出来了。
“咱们明早就去,不然连饭都……”阿笙将钱袋装回怀中。
“好。”
把命运压在别人身上,让她感到不安。
天将将亮,谭暮莘就醒了,醒来看着头顶上空的幔帐,心中五味杂陈,那丝憧憬的心情早已烟消云散。
此刻,弥漫在心头的是无边的彷徨与迷茫。
她将自己的命运交在别人手中,便只能像一棵随波飘摇的海草,若宋策今日还未回,她们岂不是要饿死在京城?
被子下的双手紧紧的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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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的人打着哈欠看着她们,一见是昨天那两个难缠的女人,脸色登时比昨日还难看:“我昨儿不是说的够清楚了吗?怎么又来了?”
“请问宋公子回来了吗?”
“我说您见过哪个出门做生意的人,在大清早赶回来?您可真是……世间罕见!”说着,他又将大门关上,一如昨日那般,没给谭暮莘留有一丝询问的机会。
谭暮莘脸上一阵燥热,认清了现实后,咬着牙咽下那口恶气,“数数还剩多少银子。”
“好。”阿笙手脚麻利的将钱袋中的银子全部倒出来,来来回回数了几遍,生怕漏掉一个子儿。
“早饭钱有吗?”她往冰冷的手中哈着热气。
阿笙将剩下的银子如数递到她的面前:“还不够一碗面钱,连……连回去的路费都不够。”
“我们不回去,宋策一日不回来,我们就一日不离开京城。”她搓热的双手后,又将怀中的织云锦抱的稳当些。
此刻回陵城,既没钱又没法将织云锦的销路拓展出去,无疑是死路一条。
不如在这等着,等宋策回来,十天也好,半个月也罢。
只要他回来,就有成功的希望。
“小姐,您可想清楚了,我们银子不够啊。”
“不够就赚!”谭暮莘长长的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入了肺里,冻的她格外清醒。
“赚钱?”
看着阿笙一脸懵懂的样子,谭暮莘耐心的跟她解释,“我们有手有脚,在京城找份工满足温饱,撑到宋策回来不是难事,但现在回去,那群讨债的根本不会给我们活命的机会。”
谭暮莘打小是小姐身子,平日里捡顶好的用。
何时亲自动手赚过钱,阿笙心疼她:“您在客栈等着,阿笙出去找活干,我……我一天做两份工,定能养活小姐。”
换做几天前,谭暮莘定会被她这话惹的鼻酸,现下听了却皱眉道:“我已经不是千金小姐,这话往后别再说。”
“可是……我们,连今晚的住宿都付不起了。”
谭环给的盘缠捉襟见肘,拿不出钱来,她们怕是今夜得在这数九寒天里露宿街头了。
谭暮莘摸了摸马儿的鬃毛,有些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