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
天际泛白,大地像被笼罩了一层灰纱,远方传来的鸡鸣声,划破了陵城的寂静。
谭暮莘看着眼前黑漆漆的废墟,意志消沉,无力地坐在地上,身上的长衫外罩脏乱不堪,狼狈至极。
耳畔那阵刚起没多久的弦声,随着一根清脆的断裂声,戛然而止。
弦都断了,后面的弹唱如何能继续?
她闭了闭眼,偏不肯认命。
忽然一个激灵爬起,一路跌跌撞撞地冲进她母亲的卧房。
阿笙心中担心她寻短见,踉跄着追上去。
“小姐!你去哪儿?”
“我娘当年留了一匹云锦,给我出嫁做新衣的。”
当年她刚刚及笄,应家迫不及待地上门换了庚帖,因着两家老爷是多年好友,彼此知根知底,谭家人纷纷以为是个好归宿,就连她也觉得从未见过面的应邦会是个好郎君。
于是那年她娘开始着手给她置办嫁妆,全天下再好的嫁妆也敌不过她娘亲亲手做得云锦。
所以在她及笄那年,留下了一匹作为她日后的嫁妆。
如今应家翻脸,再知根知底也敌不过人心易变,嫁妆恐怕是用不上了。
谭家主卧的柜门大敞,谭暮莘翻箱倒柜。
云锦是她娘亲收纳的,她不知道被放在哪里,只能把每个箱子统统翻一遍。
阿笙眼尖,看见了妆台下一个上了锁的箱子,猫着身子将它拖了出来,上面覆了满满的灰尘,就连锁上都是灰尘。
谭暮莘一身缟素经历了火灾,脏的看不出原色,此刻直接用袖子将箱子上灰尘擦净。
又寻了书桌上的砚台,对着锁狠狠砸了下去。
砸两下有些松动,连着砸了几下,才将锁破坏掉。
二人惊喜不已,连忙打开箱子。
看见一丝色泽鲜亮的织云锦后,谭暮莘喜极而泣,细细摸着上面的纹路,像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娘亲的手法遵循了谭家制作云锦的独门秘诀,却对秘诀有着自己专门的见解。
是以这般顺滑柔亮的绸缎,饶是谭家最上级的染丝人也做不出来。
琴弦断了,还能续上,只要不散场,一切都能挽救。
谭暮莘抱着那匹云锦,两行热泪从脸上滑下。
迟早有一日,她会重振门楣,亲手将关掉的坊铺打开,让谭家再次成为陵城第一云锦商户。
哥哥未完成的遂愿,她来完成。
而那些藏在浓雾中的谜团,也一定会找出答案。
她不会再任人宰割!
/
翌日。
主仆二人风尘仆仆赶路,尚未离开陵城。
两个土匪从斜拉角落里冒出来,将刀一横,“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谭暮莘神情紧绷,牢牢将云锦护在怀中。
“怀里抱的什么?”土匪眼尖,猜测肯定是个值钱玩意儿。
“买路财?我们有我们有。”说着,阿笙将身上的碎银子一股脑的全掏出来递给他。
为首的土匪有些嫌弃,到底还是收下了,收下后却半分没有要让道的意思,将手中的刀往肩上一扛,步步威逼。
“我们呢,要钱!也要命!”
谭暮莘后背出了层冷汗。
想必是幕后之人得知昨夜的火灾没能断掉她们的生路,于是又派了人来杀人灭口。
定然是陈老板那些人,如果她还不上钱,谭环替她赔,受益的只有昨日来要账的那群人。
他们怎么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灭口!胆子未免太大了。
“快跑!”谭暮莘大喊一声,一手拉着阿笙往回跑,一手紧紧抱着云锦。
这是唯一的云锦,她万万不能在此刻松了手。
土匪身上有点武功,扛着大刀也能追上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
谭暮莘脚下被凸起的石头一绊,抱着云锦在地上滚了一圈,土匪见势举刀砍下。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马儿一声长啸。
举刀要杀她的土匪反而倒在了她的面前,脖子上还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出手的那人端坐在马上,逆着光,一身骑装偏给他穿出几分文雅之气,若不是亲眼所见,断不会将土匪身上这道刀痕与他联系上。
他身上披了件素色长袍,用金丝线绣着暗纹,腰间缀着一块品质极佳的翡翠,看似价格不菲。
她出神之际,男人的身后跟上来几个小厮,抱拳道:“三爷,清理干净了。”
被唤作三爷的男人坐于马上,垂眸看着谭暮莘,目光清冷,瞧不出任何情绪。
原来那些土匪只是碰巧挡了他的道儿?谭暮莘暗暗想着。
回过神来拉着阿笙往旁边挪了挪,给这位三爷让道。
三爷驭马奔了几步,又折回她身边,“你去京城?”
“嗯。”谭暮莘紧紧抱着怀中的云锦,神情穆然紧张起来。
看的出眼前女子很珍惜怀中的东西,连被追杀也没抛下,三爷笑了一下:“一起吧,我们去晏城,这里荒郊野岭,你们两个姑娘家不安全。”
谭暮莘抬眸,眼神中有些防范,最近的遭遇令她不得不提起防备。
她正思考着要不要受他恩惠,三爷直接驾着马跑到了队伍最前,把她撂在了原地,看样子并没有在打她主意。
“小姐?”
阿笙唤她。
谭暮莘收回目光,接下三爷的小厮递过来的缰绳。
她不会骑马,但三爷的队伍没有马车。
幸而马匹通人性,好驾驭,骑了一会儿便熟悉起来。
走了半路,谭暮莘想起慌乱中,还没同三爷道谢。
她轻嘘一声,骑到了队伍前排与三爷并肩。
“恩人可否告知姓名?”
“就叫三爷吧。”
他声音淡淡,夹着一分疏离。
没了逆光的遮挡,她这才看清三爷的脸,他的脸部线条硬朗,下颚尖秀。眉宇间带着一股子凌然正气,整个人看上去英姿勃发,气质非凡。
“今日之事,日后定当报答三爷。”
“萍水相逢,顺手的事,”他脸上神色淡漠,给他俊美的脸上平添了三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硬,令人难以亲近。
谭暮莘微微颔首,欲回阿笙身旁,忽听身侧传来疑问。
“你去京城寻亲?”
近年来,京城至陵城一带,饥荒、瘟疫严重,举家逃离的人很多,也恰好落了土匪的道。
他以为这两个姑娘家是落了土匪手中的难民,才因此出手相救,然而和她聊了两句,发觉眼前这姑娘谈吐端庄,颇有眼色,段不会是贫苦难民。
“做生意。”她说着,低下了头,像是想起了伤心事。
“哦~”三爷轻声道,不再多问。
“三爷也是去做生意?”
三爷衣着不菲,出手利落,身后跟着长长的车队,虽然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但如今能用上车队的商户,想必如昔日的谭家一般。
他这个人,也定然不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她问完,旁边有几个小厮轻笑,立刻被三爷用眼神制止,待她倒是态度温和:“嗯。”
“我日后若能像您这样,也不枉此行了。”
曾几何时,她父亲跟哥哥出门做生意,也是这般,不过都成了过眼云烟。
“我这样?”
“生意做得很大。”
“你觉得这算大?”
“……”
谭暮莘被他问住。
“我这样?差的远呢。”
商人重利,他也不为过。
生意大小,有几个人能分得清?不过是看野心够不够大,能不能满足。
眼前女子想法太过单纯,看待问题过于片面。
不是块做生意的料,只怕到了京城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少不得要四处碰壁。
京城里的老板们各个是人精,商户们结党抱得紧。一个外来户想从他们嘴里夺肉,异想天开。
不过碰碰壁也是好的,做生意吃点苦头才会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谭暮莘停了马,知觉告诉她,面前这位三爷不是一般商户。
寻常商户,以谭家为例,向来是以和为贵,鲜少与人争执,断然不会带有杀伐果断的气场。
谭暮莘停下马,落下三爷有些距离。一个身穿黑色锦袍的男人驾着马上前,顶替谭暮莘的位置,低声道:“要查查这女人来历吗?”
“多此一举。”
两个连土匪都对付不来的女人,能有什么来历?
倒是……
三爷抬头打量着阴沉沉的天气,面部线条崩得紧紧的。
几日前开始,天气阴沉的不像话,没有一场倾盆大雨,估计不得放晴。
昨日他们在客栈歇了脚,以为能避开这场大雨,谁知道停了一天也没下下来,只好继续赶路。
“沧澜,你去前方看看离驿站还有多远。”
“是。”
名唤沧澜的黑袍男人扬鞭抽了下马,扬长而去。
马蹄扬起的灰尘还未升腾,突然一滴雨水落在了三爷脸上。
他伸手擦掉,看着指尖上的湿润,眉头蹙起,立即拉起缰绳掉转方向,边跑边高声呼喊着后面的队伍。
“下雨了!加快脚力!”
押货的小厮们,听见三爷的话后,整齐划一地拍着车板回应,声音响彻了整片树林,震的鸟儿扑棱棱地飞向天空。
天上落了几滴雨水警示,砸在周边的树叶上发出阵阵响声。
谭暮莘头顶的油纸伞被砸得噼里啪啦,像是放鞭炮一样。
这把伞是她昨日收拾包袱时,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想着遇上下雨,能遮一遮。
可是骑着马一边要拽缰绳,一边要撑伞,还得顾及怀中的云锦。
况且她又是个从来没骑过马的闺阁小姐,显得很是吃力,稍有不慎兴许会坠马。
阿笙瞧出谭暮莘艰难,把自己的伞往她身上遮去,“小姐,您把伞收起来吧,拽进缰绳。”
“不用!你自己遮好。”
谭家唯二的两把伞,不曾想成了累赘。
“小姐身子娇贵,淋了雨定会生病。”阿笙不顾阻拦,倔强的替她撑伞。
主仆二人僵持不下,一来二去,吸引了三爷的注意。
三爷在路后面吆喝一圈,驾着马回来,正好看见她们来回推搡,语气中满是嘲讽,还有丝轻蔑:“出门在外,爱美也得分时候。”
说罢,不知从哪弄了两件蓑衣,隔着箱车,丢进谭暮莘怀中。
谭暮莘脸色通红,与阿笙分了两件蓑衣穿在身上。眼下遇上大雨,狼狈得时候也顾不得太多,只能心中默默将此事几下,期望日后有机会一并报答今日。
“三爷!三爷!后面的车翻到泥坑里了。”
一个下人驾着马从尾队赶来,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神情急切。
这条路不是官道,路不太顺,有些颠簸,车轮子卡进泥坑里,溅起的脏水也不知有没有弄湿里面的货。
原是想走条近路,赶一赶时程,没想到遇上大雨,便宜没讨到,还赔了一车的货物。
三爷到了之后,车子已经从泥泞中拖了出来。
他的心全放在了那堆货上,“脏了多少?”
驾车的人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低着头等着挨训:“下面的都脏了,上面的淋了雨……也,也全湿透了。”
“过来挡着。”
一声令下,周围几个人掏出了油纸伞撑在箱车上方。
三爷小心翼翼打开包装,检查着里面的货物。
一块明艳的布料闯入众人眼球。
云锦珍贵,泥水已经顺着纹理渗透到另一面,脏了部分颜色黯淡,光鲜不复。
莫说要拿这料子去同人做生意了,便是贱卖,也没人买,何况云锦向来是卖给达官贵族,若是被他们知晓他将这料子贱卖,只怕是会找他麻烦。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在雨中干着急时,身后一道清脆的嗓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