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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元宵节,陵城内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唯独谭家檐上挂着几盏晦气的白灯笼,同这喜庆的日子格格不入。

    灵堂内。

    一个身穿丧服,头戴孝帽的女子跪在冰凉的青石砖上,她正前方摆了两口棺材,棺盖上的漆迹尚未干透,看样子是刚打好不久。

    戴孝的女子眼神空洞,嘴唇冻的乌紫。

    跪在她身旁丫鬟颇有眼力见,心疼的将烧纸火盆往她身边挪了挪,随后端起早已放凉了的白粥,轻声道:“小姐,喝口粥吧。”

    玉色釉面碗底卧着几粒米,比赈灾施得粥还稀,连米汤都算不上。

    如今父母双亡对她造成了沉痛打击,心情悲怆之下更是没了胃口。

    她推开粥碗,往火盆子里递了叠黄纸,微熄的火盆猝然燃起,黄纸燃烧得光亮映得她瞳孔忽明。

    “我哥哥有消息了吗?”

    “……”

    丫鬟摇头,随即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想当初,谭家的百年招牌“云锦”在陵城一带声名显赫,送帖子的商户来来往往,恨不得将这门槛踏烂。

    奈何造化弄人,前不久凡是穿过谭家云锦的人浑身生疮流脓。

    一夜间,谭家生意如同灌口瀑布一落千丈,为了弥补客商损失散尽家财。

    谭家大少爷谭知竹为重振家业,连夜带着几匹云锦赶去京城寻求门路。

    可谁知几日后没等来谭知竹的消息,倒先等来了谭家老爷夫人祈福路上遇害的消息。

    自此,谭暮莘彻底从闺阁娇小姐落魄成了三餐不继的可怜人。

    火盆中一叠黄纸燃尽,猩红的火舌舔舐着漆黑的纸灰,穿堂风刮过,猩红明了又暗。

    谭暮莘垂首,宽大的孝帽遮住她神情,只听她淡淡叹气,道:“阿笙,你为何不走?”

    阿笙沉默地垂得脑袋,固执地举起粥碗递到她面前。

    默了默,谭暮莘接下粥碗,红肿的眼眶再次泛红,哽咽的话到嘴边,被一道剧烈的撞击声惊得浑身一怔,下意识往声源望去。

    原是院门被人从外面撞开。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摔了进来,他挣扎着起身,血迹一路从大门口滴到灵堂前,甚是恐怖。

    他看见谭暮莘一身缟素,忽然像被抽掉筋骨,倒在了台阶上。

    谭暮莘认出来人,惊得抖落了粥碗,碗碎成数片,米汤顺着地砖,流到了阶前,与他身上流下的血渍混作一滩。

    “三水?!你……你这是怎么了?大少爷呢?遇到什么事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大……大少爷……”

    谭暮莘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她挣扎起身又被脚下长衫绊住,双膝沉沉磕在青石板上,她顾不得疼痛,手脚并用爬到了三水身旁,急忙问:“我哥呢?大少爷在哪?你说话!你快告诉我!”

    “大少爷坠……坠崖,生死不……”话未说完,一股鲜血从三水口中呛出,人没气儿了。

    清净简陋的灵堂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她茫然地回望那两口棺材,窒息,绝望,心口血猛地上涌,倒在了灵堂前。

    /

    谭暮莘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她强撑起精神,赤着脚穿过蜿蜒的回廊,一路小跑。

    兴许这一切只是场梦。

    兴许此刻全家人在等她吃元宵。

    兴许……

    倒在青石阶上的人已经没了,但血迹斑斑的痕迹还在。

    夺目的红色刺痛她的双眼,她绝望地失声痛哭。

    不是梦……

    爹娘祈福遇害,大哥坠崖生死不明……

    倘若只是生死不明,尚且留有一线生机。

    可是坠崖,有几人能生还?

    如今尸首无处寻,入不了棺,成了孤魂野鬼,连牌位也无法侍奉……

    一朝间,家族衰败,辉煌不复。

    现如今,层层叠叠绕了满堂的白色,全家上下只剩她一人。

    谭暮莘心如死灰,扯下一条白布抛过屋梁。

    忽然听见前院传来摔杯子的嘈杂声。

    “什么时候还钱!”为首的中年男人摔了杯子,掏出手巾擦手,眼神色眯眯地盯着阿笙,“你家小姐在哪?”

    面对这群要债的,阿笙惊慌失措,又怕他们闯进后院抢掠,几番跪地求饶才将众人拦在前院内厅。

    “求求各位老板再宽限些时日,我们,我们……我们很快就能还上,陈老板,奴婢向您保证。”

    “你凭什么保证?”陈老板油腻腻的手摸上阿笙脸蛋,随即一脚将她踹开,恶狠狠道:“你算什么东西,老子赔成这样,你拿什么赔?”

    “一定还……求求……求您再宽限些日子。”

    阿笙强忍腹部的绞痛连连磕头。

    青石板生硬冰冷,没几下她的额头便渗出了血丝,可她不敢停,也不能停。

    “想宽限几日?行啊!卖你去窑子抵几天债,谭家什么时候给钱,什么时候放你。”陈老板说着将阿笙往门外拖。

    谭暮莘愤恨地拽着白绫,勒得掌心泛疼,却抵不过心中的阵阵揪痛。

    丫鬟尚且如此,她身为谭家最后血脉又怎能懦弱?

    想及此,她松开白绫走进前院。

    陈老板见她来,一脚踹开阿笙,搓着手迎上来,色眯眯的眼神更甚。

    “谭大小姐,好久不见啊。”

    谭暮莘越过陈老板,扶起阿笙,“可曾伤着?”

    阿笙闻言摇了摇头。

    “谭暮莘!老子跟你说话呢!你以为你还是谭家大小姐?谭家都倒了,你端什么架子。”陈老板骂道。

    “欠你的钱,我会还!”

    “听闻你给你双亲打得棺材用得是自己体己钱,”陈老板两眼色眯眯,饶有兴趣的看着谭暮莘,“我陈度偶经商多年,最是欣赏谭大小姐这般女子,不如你给我做通房,咱们两家钱一笔勾销。若是伺候好我,其他老板嘛,我大发慈悲一并替你还了。”

    陈老板说完,有几家老板交头接耳,眼神意味不明地打量她,好似将她当成了一件随意买卖的物件。

    谭暮莘在陵城哪怕没有仰仗谭家盛名,美貌也是独一份的,爱慕她的人不少。

    奈何谭家当初有钱有势,她又跟城西的应家有婚约,她从不曾像今日这般被冒犯过。

    现如今谭家落败,应家早在事发当日便遣了小厮上门送还庚帖与退婚书,与谭家撇得一干二净。

    她失去了仰仗,可不就如同物件般,任人拿捏。

    谭暮莘思考着对策,陈老板却不愿继续浪费时间在她身上,说着便要伸手揩油,一根拐棍斜拉伸出来,挡住了他的手。

    “住手!”

    众人顺着拐棍往上看去,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怒目圆瞪,他拨开陈老板的手,挡在谭暮莘前面。

    “嘿哟,哪阵风把环爷吹来了?来救你这堂侄女?您不是早分家了吗?”陈老板讪讪收回手,意犹未尽地看着谭暮莘。

    “陈老板,你家后院十几个小娘,也不差我侄女这一个,咱们还是聊聊钱吧。”

    谭环身为谭暮莘的堂叔,哪能见死不救?说完又慷慨激昂的对讨债人道:“各位,我来替阿莘担保,恳请各位老板再宽限些时日,若她不还,我愿替她赔,这是担保字据。”

    陈老板接下字据,与旁边几位老板一同看了眼,见据无误,讥讽道:“既然环爷开口,那我陈某人给环爷这个面子,只不过小辈不得不提醒您一句,如今这谭家家徒四壁,早已拿不出一个子儿来。若是后面她还不上钱,环爷别怪我等小辈不懂事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有谭环做担保,讨债的人各自散去。

    谭暮莘没想到是最后救她于水火的,竟是平日里素无来往的堂叔。

    这位堂叔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当年分家的时候,她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了解的并不多。

    只晓得当时两家闹得难看,至此以后没了来往。

    她内心风起云涌,最终缓缓平静下去……

    “谢谢堂叔。”

    “见外了,堂叔能帮你一时,日后还得靠你自己。”

    谭环所言不假,谭家这一脉如今仅剩她一人,日后的兴旺全得靠她自己,得早点想出法子将钱还上,不然还会连累堂叔也受牵连。

    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眼中露着窘迫:“堂叔……我想去京城!”

    “你去京城干嘛?”谭环面露不忍,疑惑道,“那京城山高路远,你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闺阁小姐,路上艰辛哪能受得住啊。”

    话糙理不糙,可她爹娘死的不明不白,哥哥又生死不明,谭家做了几十年的云锦,从出过岔子,为何陡然间,桩桩件件都落到她家头上?

    既然谭知竹去得,她身为妹妹自然也去得。

    “我不怕,”谭暮莘眼神坚定,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哥哥未完成的事,我要再去一次。”

    “……”

    谭环沉默了半晌,而后从怀中掏出了银袋,“行啊,这笔钱我原是想劝你重新开铺,堂叔也没什么能帮你,拿去做个路费!莫要推辞。”

    谭暮莘感激不尽!

    /

    夜已深,月色浓重。

    一个黑影摸着墙边从谭家翻了出去……

    待那黑影走后不久,一间房子突然烧了起来。

    阿笙是被一股浓烟呛醒。

    醒来时,浓烟滚滚,整个库房已经烧穿墙,火舌不断舔舐着旁边的房屋,蔓延速度极快,凶猛无比。

    她急忙穿鞋跑去打水,路过谭暮莘房间的时候,顾不得身份,重重拍了两下大门:“小姐!小姐快起来!走水了!”

    “哪儿?”谭暮莘一听走水困意全无。

    “库房!布料全在里面!”

    谭家的布料染完放库房,往常有下人轮流监管。

    里面全是易燃料子,半点火星子都不许靠近,一旦失火只会越烧越旺。

    谭暮莘看着火光漫天的库房,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她去京城的路。

    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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