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外婆
向阳小学出门往左,是小镇很出名的银杏长巷,也是去梧桐街的必经之路。
容行止和云岫每天背着书包往返在这条街道上,目睹银杏叶从绿变黄,他们身上的衣服也从薄衫短袖变成毛衣棉服。
而如今,秋日已深,衔着寒意的风带着银杏树叶漫天飞舞。
容行止和云岫并排走在银杏树下,中间始终隔着小半步的距离。
天气冷,路上的行人稀少,只偶尔会有小轿车驶过,卷起飞舞的银杏树叶。
容行止不喜欢太过安静,一路絮絮叨叨的和云岫说着学校的趣事。
他说足球很好玩,但容易踢坏鞋子,可他妈妈不但没有说他,还给了又买了好几双新鞋子,他妈妈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他说谢博宇今天又出了糗,猴子他们又找到了新游戏;说他的双杆现在玩得很好,他可以爬得很高……
男孩声音清脆,压过呼呼的风声,云岫偶尔会偏头偷偷觑他一眼。
容行止很会说话,每件事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极为有趣,可偏偏,每件都和她无关。
云岫低头看着粘在地上像小扇子一样的黄叶,沉默无言,只有被询问的时候,才低低应一声。
容行止说着说着,就不开心了。
他觉得云岫对他的态度很冷漠,而且并不止是今天。
以前云岫虽然话也少,但偶尔也会主动和自己说话,而这半年,连问她问题也经常不回答。
每次叫她一起出去玩,她都不愿意,课后也不放下笔。
当朋友两年多,他什么都想和云岫一起,可云岫心里却只有学习,自己还不如一本语文书重要。
容行止心寒又委屈……
但事实上,云岫只是在失落。
她失落于容行止的生活越来越精彩,朋友越来越多。
也失落于容行止的座位太远,她不能再像之前一样回头就能看到他,随时随地都能找到他。
现在,他不是在教室后面和他的新朋友打闹,就是在窗户外爬双杆踢足球。
就连上下学的路上,他说的还是他的新朋友。
云岫不想听这些,却又不懂拒绝。
阿巳不再独属于自己。
云岫有点难过。
可她是一个很不善于表达的小孩,就算再伤心难过,也从不会像别的小孩那样大哭大闹。
就像是躲在墙角的花骨朵,独自含苞,安静盛放。
满腔心事不懂如何诉说,于是只能愈加沉默。
一个不说,一个不懂,自然会出现矛盾。
连蒋和玥都感觉到了两个孩子之间的不对劲,她找了个机会引导女儿把心事说了出来。
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后,蒋和玥心中一阵好笑。
这个年纪的小孩,真是单纯的可爱。
对于一个理智的成年人来说,失去一个朋友不过如此,可对于一个小孩而言,好朋友只是有了别的朋友就觉得天崩地裂。
认真到有些傻气。
她女儿竟为此难过了快一整个学期。
……
“妈妈,我不想阿巳总和别人玩。”
云岫侧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声音有些闷闷的。
蒋和玥叹了口气,侧身将女儿揽进怀中,轻声劝:“幺幺,你这样是不对的。“
“阿巳在班里交到新朋友,你应该要为他开心,也应该骄傲,因为这证明了阿巳是一个很优秀的小孩,同时,也说明你的眼光很好。”
“我们幺幺不但眼光好,而且运气也很好。”
云岫闻言,偏头看向蒋和玥,沉默着没接话。
日光灯下,那双大眼睛似乎不再黑白分明,大抵因为难过,瞳仁里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灰色。
蒋和玥盯着女儿看了很久,看到了云岫的不解和拒绝接受。
她有些无奈,低头在女儿额心安抚地亲了亲,继续劝说:“幺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在不同的人面前,有着不同的身份。”
“就比如阿巳,在容阿姨面前,阿巳是儿子;在老师面前,阿巳是学生;在你面前,阿巳是好朋友,而在同学们面前,阿巳是同学,也可以是朋友。”
“所以幺幺,阿巳并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朋友,”蒋和玥捧起女儿的脸,和她对视,认真而严肃地,“把一个独立的人当成自己的独属,这是一种很自私的行为。”
云岫看着自己妈妈的眼睛,沉默了很久,最后缓缓说:“可是妈妈,我就只有阿巳一个好朋友。”
“我只有他,那他为什么不能只有我呢?”
“就像你和爸爸一样,你只有爸爸一个,爸爸也只有你一个,为什么阿巳就不能只有我?是因为我没有妈妈聪明吗?”
蒋和玥眉头一皱,惩罚似的捏了下云岫的脸,“谁说我们幺幺不聪明了?我们幺幺可比妈妈聪明多了。”
问题这么多,脑子转这么快,还会类比,多聪明啊!
蒋和玥现在就听不得有人说她女儿笨。
“那阿巳为什么不能只有我?”
云岫非常固执,认真地又问了一遍。
蒋和玥:“……”
她张了下嘴又闭上,把到喉咙的话咽了回去。
大多时间里,他们家宝贝都是话少沉默的,但偶尔的灵机一动,着实让人难以招架。
蒋和玥想告诉女儿,婚姻关系是一对一的,法律规定妻子只能有一个丈夫,丈夫也只能有一个妻子,否则不但违背道德,还违法法律。
但朋友不是一对一的,一个人可以同时有很多朋友。
人生的路很长,而因为选择不同,每个人的路也不尽相同,她儿时的朋友现在早已分散在各地,再联系都是一种打扰,只要知道对方都过得不错就好。
但在这些话即将出口之前,蒋和玥放弃了。
她怕她女儿会说那和阿巳结婚不就好了,那样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再接下来,她就又得再解释什么是婚姻,什么是爱情,什么是责任,没完没了。
更重要的是,六七岁的小孩的认知还不足以理解成年人的世界。
略一思索,蒋和玥换了个法子,直接用建议覆盖解释:
“幺幺,你可以参与进去,把阿巳的朋友变成自己的朋友,也可以自己交新朋友啊。”
这次,云岫不问了。
“妈妈,我想睡觉了,你给我将个故事吧。”
说着,她从旁边摸过一本拼音绘本,随便翻开一页,指了指上面的小乌龟,“就讲这个。”
蒋和玥松了口气,将灯光跳暗了一点,接过绘本柔声讲起了故事。
“……小兔子长了四条腿,一蹦一蹦,跑得可快了;乌龟也长了四条腿,爬啊爬啊,爬得真慢……”
故事很短,很快讲完。
看了眼抱着被子呼吸浅浅的女儿,蒋和玥小心翼翼地合上书,轻手轻脚走出了房间。
刚掩好房门转身,坐在沙发上看杂志的丈夫看了过来,小声问:“哄好了吗?”
蒋和玥摇摇头,走到沙发坐下,叹息道:“镇泽,我觉得咱们幺幺有点死心眼。”
云镇泽闻言笑了,他轻轻将一脸疲惫的妻子温柔拥入怀中,开玩笑似的说:“死心眼也挺好的。”
“你看,我当年一眼看到你就死赖着要娶,也很死心眼,咱们幺幺随我。”
蒋和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丈夫,沉默了,心想你是没听到幺幺刚刚说了什么。
若知道女儿年纪轻轻就对一个小男孩如此死心眼,别说这般轻松地开玩笑了,没暴走就算是好的。
蒋和玥觉得头疼,又叹了口气。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城堡,这座城堡被分划成很多功能区,有的区域住着亲情,有的住着爱情,有的住着朋友。
亲情和爱情都是唯一的,但蒋和玥并不想女儿城堡里的友情区也只住一个人。
而与此同时,本该熟睡的云岫突然翻了个身,缓缓睁开了眼睛。
灯被关了,世界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夜深人静,一切负面情绪都被无限放大,比如困惑、悲伤、难过。
蒋和玥的话,云岫听得一知半解。
她不想做一个自私的小孩。
可就算她有了别的朋友,全世界也只有一个阿巳啊。
云岫知道,自私是指两方不对等,是不公平,但她只要阿巳,阿巳要是也只要她的话,不就不算自私了吗?
明明是阿巳不公平……
冬日夜晚被拉长,白昼和贪恋被窝的学生一样,一日醒得比一日迟。
和蒋和玥谈过之后,云岫更加困惑。
她拒绝容行止的游戏邀请,每节课下课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偷偷看着容行止和别的同学嬉笑玩闹。
直到学期末,两小孩之间的氛围也没好多少。
容行止不喜欢这种别别扭扭的感觉,甚至想过破罐子破摔,想着以后不和云岫玩了,也不和云岫一起上下学了,反正云岫也根本不想理他。
反正,他还有别的朋友。
可想到那天云岫坐在柿子树下面红着眼睛说害怕的样子,容行止又立刻打消了念头。
云岫不认路的,若是一个人走丢了,她得多害怕啊。
年纪小,看到的东西也少,总以为眼前看到的就是世界的全貌,所以每一个人都很重要,每种情绪也很重要。
就算无意间丢了一颗糖,也能哭很久。
在这种怕被放弃所以想先放弃、想远离又舍不得远离的情绪拉扯中,期末考到了。
容行止将所有情绪抛开,一心一意的担心起云岫的成绩。
他知道云岫很爱学习,很看重成绩,考不好肯定得哭鼻子。
可云岫没有哭鼻子,虽然她考了全班最后倒数第一名。
她用铅笔在自己的试卷下写下容行止的分数,脑中想着龟兔赛跑的故事。
妈妈和她讲过很多小故事,故事都有一个很好的大结局:
丑小鸭找回了白天鹅的身份,不会钓鱼的小猫最后钓到了鱼,王子最后都会和公主在一起。
除了龟兔赛跑的故事。
云岫觉得龟兔赛跑的结局并不好,她不懂虚心使人进步,也不明白骄傲使人落后,只知道小乌龟和小兔子最后还是没能成为好朋友……
教室里,所有小朋友都在为寒假欢呼雀跃,容行止拒绝虎子寒假一起玩的邀请,悄悄走到云岫的身边。
他想和云岫说,每天把时间花在学习上有什么用啊,还不如来和他玩。
想告诉她说以后别总每天对着书,要多和他聊聊天说说话,他愿意换试卷把第一名让给她。
书本不能带给她多少东西,但他能给很多。
可最后,容行止只是牵起云岫的手出了教室,沿着光秃秃的银杏长巷走到梧桐街,再转弯去了隔壁鹤爷爷的小院里。
他扔掉书包,费力的抱起云岫放到大石墩上,给她看自己捡来的小狗崽。
“这是我求着翁爷爷帮我养的,名字叫小一,”他对云岫说,“但我叫了好几天,它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它不会自己吃饭,这么大了还要人喂,明明给它准备好了小屋子,晚上也不知道进去睡觉,还随地大小便,怎么讲也不听……”
所以,幺幺别伤心,你可聪明了。
无尽之语,都含在对小一无尽的数落里。
最后,容行止皱着小眉头一脸纠结地说:“幺幺,寒假你来我家吧,我给你补课。”
他想比学习重要。
但若幺幺真的很爱学习的话,他也只能教幺幺学习。
容行止挺起小胸膛,为自己的伟大的行为而骄傲。
可最后,补习计划胎死腹中,还没开始便已结束。
和往年一样,云岫被拉去老家,看着成天粘着她拉着她到处玩的琋琋堂姐,她满脑子都是容行止和学习。
而容家也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看着满脸写着愤怒的陌生老人,容行止手一推就要把门重新关上。
可容素华拦住了他,还把人迎了进来。
“阿巳,这是外婆,乖,叫外婆。”
容行止立刻瞪大了眼,仰头看看自己的妈妈,又看看坐在沙发上颐指气使的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外婆。
容行止不喜欢这个从天而降的外婆,但看着妈妈的份上,他还是决定勉为其难的喊一声:“外……”
谁知老人手一挥,怒道:“别喊,我可没外孙。”
然后,她一把拽住了容素华的手就要往外走,“你跟我回去,别在这儿给我丢人!”
容行止被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剩下的字卡在了喉咙里。
他下意识就伸手去拉自己的妈妈,却被用力推倒。
半开的门狠狠撞在墙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冷风自玄关呼啸而过,直接灌进了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