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牛（一）
刚吃过午饭白芷就进来通报，说驿站外有个叫林家泽的年轻人求见，他自称是林氏的侄子。
林氏本是冀州人，有位兄长在当地开布庄和成衣铺子，但兄妹俩已经多年不来往，她也有十几年没有见过这位侄子。如今他在鄞州的地界儿求见，不知其中有什么缘故。
林二爷是家中的老来子，比这个侄子还小几个月。因母亲早逝，林二爷是林氏一手抚养长大的。林老爹见长子平庸，长媳黄氏对小儿子毫无慈爱之心，遂同意了林氏招婿上门的想法。林氏聪颖有决断，林老爹也不遗余力地教导女儿，长子和长媳很快就察觉到了危机。
当时林家开着冀州最大的布庄和成衣铺子，黄氏有机会出入冀州权贵的后宅，慢慢巴结上了通判家中一位颇为受宠的姨娘。她趁着林老爹、林氏与林二爷去边城的时机竟然说动了她为自己庶出的第三子纳林氏为妾。
林老爹一行人从边城回到冀州时，黄氏已经收了通判家的礼，林氏抬进通判家的日子也定了。
黄氏满面春风地与林氏道喜：“都说长嫂若母，我替妹妹看了很多人家，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妹妹竟然有机会进通判家。”
又说：“这压箱底的银子我已经和你大哥商议过，必定给妹妹备得足足的。”妾是不需要准备嫁妆的，只带两个箱子就行。
通判府的庶子也是看中了林家的家资，只要林氏以后还得从家里伸手要银子，黄氏就不怕拿捏不住林氏。
林氏不哭也不闹，她平静地告诉林老爹：“我不会进通判府，也不会做妾。这件事情我尽力解决，如果实在没有办法，还有条死路。但就算我死，我也会拉个垫背的。”
林老爹心惊肉跳，自古民不与官争，虽然他家资颇丰，但只是一介商户，对上通判府，即使是姨娘和庶子也毫无胜算。可林氏看向长子的目光中，没有恨只有狠绝，他毫不意外那个垫背的人选会是谁。
林氏找到虞三爷，想以救命之恩借宁安侯府的势逼退冀州通判，却没料到虞三爷愿意借给她的势竟然是求娶。
自她不得不进侯府后，与兄长一家恩断义绝，再无联系。
她让人把林二爷叫来，问：“泽哥儿找过来要见我，是什么缘故？”
林二爷一脸不耐：“那个孬种，理他作甚？不见就是了。”
“你这批货中的棉被不是大哥帮你筹备的？”兄长能力有限又目光短浅，父亲虽然对他很失望，但是临死前仍不忘叮嘱林氏和林二爷对他帮扶一把。
提起这件事林二爷就一肚子气：“我早就不用他了，前年只让他帮我备了一千一百条棉被，里面就有两百条用的是旧棉絮。”
前年冬天太冷，棉被中有一百条是他留给庄上的老人预备的，庄上的李管家在辽州城卸下棉被准备打包往回运时发现了异常。
拆开其中几床棉被一看，里面用的竟全都是破败的旧棉絮。李管家不敢怠慢，带着拆出的棉絮连夜找到林二爷。
林二爷震惊之余雇人将一千条棉被悉数拆开，那批货中整整挑出了二百条旧棉絮。
“为了补货我在辽州城高价买了一百条棉被，那批货我是一分钱都没有赚。”
“拜大哥所赐,现在给边军代购的棉被，棉絮和被套都是分开的，边军领回去自己套。这样本钱虽然高了不少，但是谁也讹不了我。”
林二爷嗤笑道：“也真是难为他，都不知道他一时之间从哪里弄来那么多旧絮。”
林氏顿时无语，这还真是大哥能干出的事情。
“那泽哥儿这次找来能有什么事情？就是想重做这个买卖，也是找你。”
“他找过我，我没见，可能是没招了吧。我听商队的管事说这十多天他天天过来打探消息。”林二爷很光棍：“我可不想和大哥家再有什么牵扯了，和他做生意就和防贼似的，得亏我事先言明提货的时候得称重棉被才没有缺斤短两。”
林氏见林二爷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只能亲自去见侄子。
自从林氏嫁入侯府，林老爹就将林家的家资慢慢地转到了京城。京城的铺子、与边城的生意以及家中的现银都在林氏的掌握中，只把冀州的生意留给了林家大爷。但林老爹对林氏也有要求，一旦林家大爷那房有求于林氏，林氏就不能袖手。
“那也是和你一个爹娘的兄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本事比他大，我偏着你，只是你拿了林家的财，对林家的事就不能撒手不管。”
林家泽满心忐忑地跟着白芷向驿站中走去，对于姑母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姑母出嫁的时候他才七岁，只记得当时家里气氛很差，小叔整日冷着脸再也不和他一起玩，姑母和父母的关系一下子变得很冷淡，她出嫁后和家中也没有联系。
他十二岁那年，父亲喝得醉醺醺地冲着母亲哭：“琅姐儿出嫁不许我去，现在生了个外甥女，我的贺礼连侯府的大门都不得进，她这辈子是要和我不死不休了。”
“早知道她有这个本事，我们又是何必呢？”
接着他又开始痛骂母亲：“如果不是你，我们兄妹之间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娶妻不贤是祸家的开始啊。”
母亲沉默不语，任由父亲撒泼卖癫。彼时祖父和小叔已经搬去京城，父亲也娶了两房姨娘，并生下了两个弟弟，父母之间的关系近些年一直很僵。
祖父身体不好回冀州时他一直在左右服侍，小叔不搭理他，但是祖父精神好的时候会手把手教他些生意经，也带他见上门拜访的旧友和故知。
“以后有什么难处，要是实在没有旁的依靠，你去找你姑母。你小时候她还带你和你小叔一起读书呢，只要是她能力所及的，她必不会推脱。”祖父临走前大房的孙辈只见了自己，两位姨娘带着自己的孩子在外等了几天也是无功而返，这让母亲的日子过得稍微轻松了些。
林氏看着面前身体佝偻面色黑瘦的侄子，他满面无措地道：“听说姑母在此处，就想上门拜见一下。”
林二爷嗤笑，问：“商队中谁透给你的消息？”林老爹去世前虽然对长子仍旧冷淡，但是对长孙还是悉心教导，商队往返边城的一应事务也会让长孙搭把手。
林家泽讷讷不言，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我给妹妹和弟弟们备了份礼，姑母别嫌简薄。”
他随身带过来的箱子中放着给明珠姐弟的礼物，林氏警告地看了林二爷一眼，说：“泽哥儿费心了。”然后让白芷拿过去分给孩子们。
林家泽见林二爷一脸不待见自己的样子，想想自己之前的筹划，一下子觉得万语千言竟然无法开口。
大人们正不咸不淡地扯着闲篇，没料到清奕竟一时竟冲了进来。他举着手中的竹蜻蜓，问：“表哥在吗？这个怎么玩？”
白芷拿过来了一箱子礼说是舅舅家的表哥送的，姐姐和哥哥看完后直接就全部给他了。松树松果又不在眼前，竹蜻蜓他以前玩过，可是现在怎么捻也飞不起来。
林家泽看着自己的小表弟，见姑母向他介绍了自己连忙走上前去。
清奕很有礼貌地和表哥道了谢，举着竹蜻蜓说：“这个咋样也飞不起来。”从离家到现在，他也没有什么玩具，乍一见这满满的一箱很是兴奋。
林家泽教小表弟捻竹蜻蜓，他性情温和，清奕和他在一起玩的很开心，慢慢地，竟叫白芷把整个箱子都拖了过来。
清奕道：“这个九连环和我家里的不一样，我解不开。”
林家泽也解的满头大汗，“这和我小时候玩的也不一样，这是我在鄞州买的。”
林二爷实在看不下去这表兄弟俩努力的蠢相，一边三下五除二帮他们解开，一边嫌恶道：“两个笨蛋。”
林家泽讪笑：“嗯，小时候你舅舅是非常厉害的，我解不开的他都能解开。”他和小叔坐在姑母旁边一起解九连环的事情他还是有记忆的，但是已经很遥远了。
但是清奕却是不依：“舅舅，不许说我笨，你解的慢些让我看看。”
林氏看着侄子的拜访最终变成弟弟、侄子和小儿子三人围着一箱子玩具打转也是无语，弟弟虽然对大哥一家敬谢不敏，但也还是念着泽哥儿和他一起长大的情谊。只是泽哥儿的目的肯定不止是单纯的拜访，林氏让人在驿站中安排侄子的住宿，晚饭后林家泽终于有些羞涩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有两百头黄牛想贩去边城，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