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
第二日出了州城刚行了一刻多钟,林二爷就带领林氏、明珠等人追了上来。马六照例给虞大爷取枷,林二爷下马走到虞三爷面前,冲清奕伸手:“过来,舅舅带你骑马。”
清奕紧闭着嘴向后缩着身子,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林二爷就是不吭声。
见状林二爷立刻对虞三爷拱了拱手,装模作样地唤了声:“姐夫。”
虞三爷一乐,“被你姐收拾一顿老实了?”
“我姐没心思管我,倒是被你家珠姐儿收拾了。”林二爷也忍不住笑。
昨晚清扬跟明珠告状,说刚见面时舅舅喊爹“虞三爷”。
“爹可不高兴了。”清扬心思敏感,自己姐弟三人守在母亲身边,唯父亲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想想就觉得心里难受。
明珠一听非常生气,林二爷喊她“珠姐儿”她都大度不和他计较了,没成想还憋着坏呢,当即不许清奕晚上和舅舅一起睡觉。
“他现在不认爹,那咱们都不认他。”
清奕才六岁听不太明白,明珠就教他,舅舅喊爹“姐夫”的时候才能理他,其他的时候不许和他说话。
“我多带了匹马,姐夫你带着清扬跑一会儿。”林二爷接过清奕,路途实在是太漫长无聊了,成年人都熬不住,更何况是几个孩子。
虞三爷瞥向蒋百户,林二爷立刻心领神会:“无碍的,只要避着人就是。”
他身边的两位随从均是边军中退役的兵卒,昨天和蒋百户等官差一起浅酌时居然拐七拐八地扯上了关系,现在他们一人在前面探路,一人殿后,也是为了在路上能便宜行事。
清奕亲亲热热地和舅舅同骑一匹马,林二爷带他去追兔子,还去附近山坡上看了一大片牵牛花。
“好大好大的一片花啊,有红的,白的,还有蓝的。”清奕挥舞着小手和林氏道。
舅舅说他太小,每天只能骑一会儿马,今天他们在一条岔路的矮坡上找到花海了,看了会儿后舅舅把他送回了车里,然后又带着哥哥骑马过去了。
虞大爷见林二爷如同春燕衔泥般带着三房的孩子不停地往返,不禁问清扬:“你舅舅带你们去做什么了?”
清扬的回答非常地一本正经:“看花,舅舅说这一路虽是流放之旅,但是途中也可以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
万物萧瑟的秋意中那片灿烂的确让人心生向往和留恋,这么遥远的路途仿佛也变得不那么辛苦。
虞大爷不禁感叹,虽说只比起清瑞大几个月,但是林二爷在侯府那年的表现的确实聪慧惊艳,只要侯夫人一折腾林氏,他总能找机会带着清瑞在虞侯爷面前一起背书。
英国公府的惨烈让侯夫人吓破了胆,她如同得了癔症一样不许自己儿孙从武,但不从武就得习文,虞侯府的长子嫡孙居然比不过一个商户之子,说到哪里都让人感到难堪。后续听闻林二爷不读书科举时,虞侯爷还有些唏嘘,觉得商户的目光过于短浅。
但是现在看来,商人也是区分了三六九等,并不都是一样的粗鄙。
越往北行天气越凉,明珠在林氏的指点下,逐渐给侯府众人添了些替换的保暖衣物。
虽然现在侯府众人已经不用日日走路,但是旅途的艰辛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深刻的印迹。尤其是侯府的女眷,个个都是风尘仆仆,面色疲惫。清奕的奶膘也掉了,一张小脸黑了不少,精神也十分萎靡。
林二爷不让清奕整日在车内坐着,每天他必然会带清奕半日。有时候他会带清奕看空中最后一批南归雁,那些大雁一会儿排成一字形,一会儿排成人字形,雁声悠长而激昂,带着一股苍凉。
“它们要到哪里去呢?”清奕问道。
“去南方过冬,北方太冷了。”
“可它们的叫声为什么听起来让人觉得难过?”
“因为它们要离了故土。”林二爷看着胸前的清奕,安慰道“不过等到春天,它们又会飞回来的。”
有一天他们行至涉县,林二爷先行一步打马带清奕至一条溪边。小溪窄窄的,很浅,一片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漂到水面上,偶见一两条小小的鱼儿在欢快地游着。
林二爷给清奕讲了一个狐狸的故事。
“从前有一只狐狸,他不想整日呆在洞穴里,就偷偷地离家想出去游历一番。他捕猎的本领很差,也找不到东西吃,被饿了很多天之后来到这条溪边饮水。喝完水后他刚想起身,却因为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清奕看了看小溪又看看林二爷,这几天舅舅给他讲了好几个故事,他磕磕绊绊又讲给姐姐和哥哥听,姐姐的评价是“瞎编的”,哥哥的评价是“杜撰的”。现在他对舅舅讲的每个故事都持怀疑态度。
“后来有一位女侠经过此处,救起了小狐狸。小狐狸舒舒服服地躺在车厢中,身上的伤被上了药,肚子也吃得饱饱的。女侠护送着他去了他想去的地方,又护送他回家。”
“女侠知道小狐狸的家在哪里吗?”清奕疑惑道:“难道不应该是从此女侠养着小狐狸,她们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吗?”
“是的,那个狐狸从此赖上了女侠,女侠也一直养着小狐狸。”林二爷的言语中很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那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道理?”
明珠对舅舅胡诌的本事叹为观止,自从清奕第一次被忽悠后,明珠立刻找到制服舅舅的方法:“每个故事都是有意义的,舅舅讲完你不必着急分辨真假,且先问问他为什么讲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就是告诉我们,轻易不要到溪边。”
林二爷六岁那年,父亲和姐姐带着他到边城探亲。因他当时幼小,一路被姐姐照顾得很周到。有时姐姐和他一起坐马车,有时带他一起骑马,带他欣赏沿途的风光。
当时姐姐带他骑马行至此处,他隐约听到了溪水流淌的声音,兴致勃勃地要去探个究竟。只要不耽误晚上的歇宿,姐姐很少会拂他的意。当他们寻到溪边时,遇到了体力不支晕倒的虞三爷。
当年虞三爷不喜习文,自己离家想去边军,孰料路上盘缠被盗,又一时大意病中骑马赶路,险些命丧荒野。
中午众人的歇息处是离小溪不远的一处浅坡上,清奕想了半天舅舅讲的故事,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舅舅说轻易不要到溪边去,那为什么今天舅舅又带着他去了?
姐姐和哥哥对舅舅讲的故事都很敷衍,他跑去找虞三爷,把故事讲完后眼巴巴地问:“爹,舅舅是不是又在瞎编?”
虞三爷眼中含笑,望着他:“这个故事是真的,我也认识狐狸和女侠。”
清奕“啊”地惊讶了一声,嘴巴张得大大的,能塞进去一只鸡蛋。。
“你舅舅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有些人是我们俩都认识的。”
清奕慢慢合拢了嘴:“那女侠和狐狸现在在哪里?”
“狐狸觉得和女侠在一起的旅程是最快乐的时光,后来他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男子,娶了女侠。”
“他们现在已经生了三只小狐狸。”虞三爷点了点清奕的鼻子:“只是最小的那只有点憨。”
虞三爷抽空去了溪边。秋色萧索,只有零星的野菊还在周围顽强地绽放着。
十几年未见,溪水还是一样地清澈,周围还是一样的静谧。当年他又饥又渴,本想到溪边寻口水喝,却没料到会倒地不起。
湛哥儿带着自己的姐姐找到了他,然后他跟着她们一起去了边城。
他从未见过如此聪慧飒爽的女子,精通骑术又极善打理途中的一应事务。她对湛哥儿虽然骄纵却要求他每晚都得习一篇大字,湛哥儿念的书也是她教的,沿路州县的美食是她带着湛哥儿去尝的。
他们三人曾经在一家拥挤的小面摊上,头碰头地共享一碗打卤面,因为他们入城太晚,面摊卖空了面食要打烊了。
他们曾一起骑马看过天上的流云,也曾在野外露宿共烤一个火堆,遇到过想打劫他们的小贼,也到访过十屋九空的村落。
其实人世间的挚爱,两件事情就可以表达:一是初相遇时素味平生两人间的默契,好像只需望着彼此,什么都不必问什么也不用说;还有就是当你在人生最落魄的时候,那个人依然没有离弃你。
虞三爷挑了些花朵形状像小伞的菊花做了一个巨大的花束,金色的花瓣向外翻卷着,花蕊亭亭玉立,在萧瑟的秋风中绽放的真挚而热烈。
这束花让清奕送到了林氏手畔,清奕坐在车中一边打着小哈欠,一边把舅舅和父亲给他讲的狐狸故事又讲了一遍。
“爹爹说舅舅讲的是真的,可是他和舅舅讲的又不一样。”
他抬起惺忪的睡眼问林氏:“娘,我不想要弟弟也不想要妹妹,你能生个小狐狸吗?”
林氏笑着拍打着清奕午憩,目光温柔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