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树
康王每月十五会到坤宁宫给郑皇后请安,他已经二十多岁了,但是一直没有正经的差事。
皇帝不给他派,他也不主动讨要,每日不是游山玩水就是走马逗狗。宫中每年拨给王府中的份例够用,庄子上也有不少出息,王妃持家有方且他的后院没有那么多的莺莺燕燕,康王的日子过得逍遥且知足。
太子和慧王为办好各自的差事让父皇高看一眼,不仅需要日日殚精竭虑兢兢业业地做事,还得处心积虑地提防着对方。康王觉得他们简直就是自寻烦恼,往日两人间的争斗鲜少波及到他,原因细思起来或许有些可笑,对他们而言一个不思进取的弟弟还是可以被宽厚待之的。
康王虽无大志却也不傻,先不说皇室就算是勋贵世家之中但凡涉及权、财之争就没有简单的,就算平日里表现的如何有风骨如何正义凛然,都逃不脱背地里的种种算计与不堪龌龊。
太子之薨与慧王之死像一张铺天遮地的巨网,不知不觉地把他牵涉其中,这几天他考虑了无数对策想从容抽身,斟酌来斟酌去却发现这只是他自己的妄念。
他得见见母后,该与他说清楚的,她得说清楚。即使她是母亲,即使他以后很多事情不得不依附于她,他们之间却不能是这样恶劣的不对等关系。他可以保留自己的想法听从她的教诲,但却不能就这样被欺瞒着困在网中。
之前康王进宫主打就是单纯的陪伴,他很擅长把一些日常琐事讲述得非常有趣。
譬如康王妃命人采了梅蕊雪封于瓮中后续用来煮茶,他会很有心得地告诉郑皇后:“虽然听起来很是风雅,但老实说那茶水吃起来有一股子土馊味。从井里提的水隔日就不新鲜了,更别说那还在地下埋了一年,好歹总算没吃坏肚子。”
又如他和户部侍郎的大公子荣子承赛马,“他素有才名可人却奸猾,知道我不喜别人让我,每次他就稍赢我半个马身。我寻思着多练练说不准下回就能赢他,和他比了六回次都是此,我再傻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康王与郑皇后抱怨道:“是个不实诚的,早知道和他差那么大,我就不找他赛了。腿都磨破皮了,也没赢一次。”
以前郑皇后很喜欢听康王和她唠唠叨叨地说这些事情,只是些微不足道的日常,康王却总有热忱情怀,能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的。
可此次进宫康王与郑皇后见了礼之后就一言不发,与之前叽叽喳喳的样子判若两人。
“哦?你这是怎么回事,还有脾气了?”郑皇后的眼下还带着点乌青,可她的情绪控制得很好,眼中没有悲伤也没有难以释怀的压抑。
听罢郑皇后的话,康王的呼吸有一瞬停滞,顿了会儿,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好难堪的,就直接问道:“母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你想听我说什么呢?”郑皇后眼中的笑意渐渐退散。“事关太子、慧王还是宁安侯府?”
郑皇后厌恶抱着不切实际天真幻想的蠢人,眼神和话语中带着浓烈的警告意味:“有些事情不是你听听就罢了的,如果你想就这样混日子,不论发生了何事都不要轻易往前凑,也不必问。一旦你做了决定,就没有中途甩手的机会。你知道身在皇室,事若不成就只有死路。”
九月的京都,天刚转凉,康王却觉得口鼻之间全是惊人的寒意。郑皇后就像是一个临时起意的狩猎者,在不动声色之中终于等到了自投罗网的猎物。
这一刻来的突然而迅疾,半响康王控制住眼底翻滚的情绪,仅凭现在他也是施展不出什么手段的。既然已经不可能顺利抽身,他也不太敢再像以前那样对诸事熟视无睹了,那样虽然也会有所得,却也有更多数不清的失。
“你父皇身为太子之时日子过得很艰难,当时皇后早逝,贵妃风华正茂与先皇琴瑟和谐,她所出的睿王也深得先皇宠爱。
先皇后是杀伐果断之人,在她病逝的前一天我被指婚与你的父皇,事情当时毫无预兆,因你父皇当时已年满十八而我才仅十三。
我是英国公府的幺女,上面有五个兄长,接到懿旨的那天我娘就哭得晕了过去。她虽然和先皇后交好,却从来不想我以这样的方式卷进旋涡。
随后几年英国公府多次想要阻止这场婚事,先皇与贵妃也是乐见其成。你父皇心系的太子妃本是现在的淑妃,先皇后的一道懿旨,你父皇不得已让她做了良娣。
那时候我觉得你父皇与我五个兄长很是不同,我喜欢和他交谈,也看不得他眉间的抑郁之色。
你父皇待我也极好,他常常籍着拜访我兄长为由到府中给我送一些小玩意儿。我当时贪玩但母亲管家很严,你父皇的上门她却难以拒绝。他会抽时间带我去市集或城郊,只是市井中的一包点心或者一个铃铛就可以让我开怀很久。
这桩婚事在我的坚持之下终于再无转机,我十六岁嫁入太子府时英国公府也义无反顾地站到了你父皇身后。
后来蛮族大举入犯,是打是和朝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先皇虽然偏宠贵妃和睿王却并不昏庸,他深知帝王一旦示弱对蛮族软了骨头可能会导致一系列不可收拾的后果。
英国公府和你父皇都是主战派,先皇欲为睿王除掉路上的障碍,趁机命我的五位兄长悉数驻兵到边城。三个月后朝中有大臣进言应由太子代天子慰问边军以鼓舞士气,先皇不仅应允还以“皇子镇要藩”为由命太子阖府赶到辽州。
朝堂上大臣们为此事又开始争论不休,你父皇羽翼未丰也无可奈何。最后他和先皇各自退让了一步,淑妃和四岁的景容留在了京中,我则带着你三岁的龙凤胎兄姊随你父皇一同启程。
那是寒冷而漫长的流放之路,折磨人的不仅仅是路途的艰辛,一路随扈的侍从中有贵妃安插的人。我虽然一直小心谨慎,但是还是被他们抓到机会钻了空子。
才出鄞州不久我感染了风寒,正在车上昏昏欲睡,当时你父皇和景临拿着点心在逗卉羽。
卉羽是龙凤胎中的妹妹,刚出生的时候很羸弱,好容易一点一点地把她养大,身子也慢慢强壮起来,你父皇最疼宠她。
当时我耳边突然传来你父皇撕心裂肺地叫喊,要停车、要找太医。当我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一切让我痛不欲生。卉羽坐在你父皇的怀里,浑身发着抖还在吐血,太医赶到后最终也是无力回天。
卉羽是你父皇心头永远的一道伤,那盘点心本是为你父皇准备的,被景临拿了亲手喂给了自己的妹妹。卉羽临死前不住地喊疼,你父皇就那样一直抱着她,流着眼泪看她在痛苦中一点一点地咽了气,很久以后才亲手葬了她。”
康王跪在地上泪落如雨,这些事情无人与他讲过,他也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一个姐姐唤作卉羽。
“卉羽这两个字是宫中的禁忌,是你父皇的逆鳞,谁也不许提,谁也不能碰。”
“你父皇本就勤勉和礼贤下士,再加上你舅舅等一众人的拥护,他在边军中的威望日渐高涨。先皇和贵妃也未曾料到你父皇不但没有折损在边城,还在这里丰满了自己的羽翼。朝廷对边军的粮草开始时有克扣,后来竟然以国库空虚为由一再延误。
在粮草最多只能支撑一个月的时候,你三舅作为边城的总兵万般无奈下只能棋行险招,他制定了佯装不敌诱蛮族入城再行歼灭的计策。
当时景临五岁,你和舅舅家的表弟刚刚出生,你三舅派了三队人马分别护送你们出城。
你父皇不肯离开边城,我也留了下来,然后参与和目睹了那场最惨烈的战事。蛮族攻进辽州三天后又带着仅余的残部退了回去。当时在辽州城中埋伏的不仅仅有边军,还有很多难离故土的平民。
蛮族撤走后的辽州哀鸿遍地,到处都是断壁残垣。那些横七竖八地躺在泥泞中开始散发出恶臭的尸体,三天前也是某个家中的父亲、儿子抑或是兄弟,我的三位兄长也在他们其中。
你和景临被护送着到了鄞州,景临虽然受了惊吓,但你表弟却不见踪迹。半路上他们这只队伍遇到了截杀,护送的侍卫无一幸存。
后来我们返京,你父皇拿到睿王刻意延误边军粮草的证据联合朝中大臣弹劾他,先皇本想将此事轻拿轻放,但是边军却护送着辽州的平民入京呈上了万人书。
入京的辽州民或是白发苍苍,或是身有残疾,但都不畏死。他们哀嚎如果不是边军等不到粮草,战事不会如此惨烈,他们的家人或许还有机会活着。
先皇难以平息民意,更何况十五万边军又尽掌握在你三舅手中,最后他只得将睿王在府中圈禁。”
“五年前辽州战事又起,慧王想趁机敛财揽功,接下了督办药材的差使。他的本意只是想在其中掺夹些次等的,却没料到药材发生了霉烂,运到辽州后几乎无法使用。
一位到边城做药材生意的商人捐出了自己的货物,慧王以为商人是摄于他的威严或者为讨好他而为之,后续没有再关注。
太子查到了此事却因为心软没有向你父皇告发他。
被圈禁府中只是先皇对睿王的处置,你父皇掌权后先将睿王阖家废为庶人,然后将睿王处死。
当时朝中多有非议,你父皇睥睨众臣:“朕当年代替先皇抚边,经历无数战役深知战事之苦,边军的补给任谁都不能染指。皇室子孙但凡胆敢伸手者,就是如此下场。”
你父皇想把慧王从大理寺放出,我只是差你府上的管事告知慧王,五年前为边军捐助药材的商人是你岳家的三夫人林氏。
所以,慧王做出了选择。”
“你太子哥哥不愿亲近你,是因为他喂给卉羽的那块点心要了自己亲妹妹的命,可是在你招猫惹狗的时候他给你收拾的烂摊子最多。”
“你舅母不愿意见你,看到你她会想到自己不知所踪的儿子,可知道你顽劣挨罚又巴巴地替你求情。她不忍看你受苦,她的孩儿找不见了,却在你身上偷偷寄托了一腔慈母的情怀。”
“我从边城回京不久,你外祖母就离世了。她不肯见我,说卑不惊尊。见到我的那一刻她却求我,说给你兄弟和侄子们留条生路吧,不能因为太子府全填进去。
她是睁着眼走的,当时我大哥、二哥和四哥在辽州与蛮族的巷战中战死,三哥的嫡子不知所终。
她最后就是静静地流着眼泪,任我怎么擦也擦不尽。以前无论我乖巧还是淘气私下里她都唤我囡囡,那天她始终不改恭敬,称我为太子妃。”
这一番回忆耗尽了郑皇后的心力,她抚着跪着爬到自己膝前的康王:“只有前人栽下树木,后人才能乘凉。你洒脱无羁的二十几年一直被庇佑在我、太子和英国公府耗尽心血栽种的巨树之下。那么现在你扪心问一下自己,你为康王府和你的孩子所栽种的树又在哪里?”
康王失魂落魄地离开,他的心痛得无以复加,可是却不知自己应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