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靠(二)
虞三爷看着妻子游刃有余地安排好诸事,然后带着他们的孩子在风雨中离去。
生活总是这样,世人所谓一别两宽,可林氏却偏偏追赶在与他相见的路上。他不敢确认自己现在真正拥有了什么,在侯府的十几年林氏的日子过得并不快活。这种认知在此刻让他感到更加痛不可遏,这意味着即使他曾经拥有过的某些东西,也可能是正在逝去的途中。
林氏与他的孩子,无论是明珠还是清扬清奕,此刻对他而言都是流沙,他抓不住也想不到办法把他们留在自己的手心。
明珠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的她孤独且彷徨,可醒来的时候却发现一切事情都那么美好。
母亲来到了身边,两个弟弟都在,清奕还有模有样地用他的小胖手拿着手帕给她擦脸。
她起了热,蒋百户的那一鞭,虽是抽在了明萱的身上,却也抽痛了明珠的脊梁,让她在刹那间懂得了何为卑微,何为蝼蚁。
林氏安慰道:“你已经尽力了,蒋百户差事在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蒋百户这一众官差都是在战场上厮杀存活下来的,做事本就带着股狠厉,根本就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在摸不清蒋百户的套路之前张伯不敢将这边的底细全盘托出,仅是林二爷亲眷的暗示已经让蒋百户在行动上表达出了极大的善意,只是明萱的无理蛮缠在某种程度上激怒了蒋百户,但他对明珠却真是手下留了情。
给侯府流犯另寻的房屋是驿站中一个中等院落,不仅房间很多,还有一个很小的厨房。吃罢林氏差人送来的早饭,贺氏指挥儿子打水、儿媳烧火,让众人洗漱整理一下。
一下子卸去了枷锁,虞大爷整个人都轻松下来,看着一直忙忙碌碌的妻子,沉吟了许久道:“老三都和离了,你怎么还称呼林氏弟妹?”
贺氏像被突然点着炮仗,一下子冒起了火:“我不叫她弟妹我叫她啥?她如果不是弟妹咱能承她这么大的情,给你脱了枷?”
“老三为啥和离的你不清楚啊,你娘只顾着自己舒畅,她眼里就没有整个侯府!”
母亲为人处事是有些糊涂,可虞大爷也不想妻子这样攻讦她。他耐心地对贺氏道:“林氏对母亲只是表面恭敬,你想想如果清伦娶了这样的妻子,你是不是也不会很欢喜?”
贺氏直言道:“清伦没长他三叔那张脸,你也甭抬举他,他讹不来这样的媳妇。”
虞大爷气结,贺氏冷笑道:“我且先把话说在这里,三弟这次是彻底和侯府离了心,二弟不堪大用,以后你就走着瞧吧。”
马六回去禀报为流犯换房、虞大爷去枷及林氏只接了两个孩子,并未带走虞三爷等事,蒋百户点头:“大小姐做事有分寸,能关照的尽量关照就是。”
钱大夫给侯府众人把了脉,所幸大多数人只是有些疲累,并没有发现什么病症。明芜的腿伤被清理干净后,钱大夫从带来的草药中挑拣出了几味,让白芷煎了送过来。
明芜和明萱分在一个房间,白芷端药进来的时候只见两人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谁也不搭理谁。
服侍明芜喝完药后,白芷递给她几块蜜饯:“快吃一颗,去去苦味。”
明芜真心向她道谢,刚才钱大夫为她挤脓血的时候,是白芷在旁边一直抱着疼得发抖的她,不住地出声安慰。
“四小姐让我给你带的,她发热了不能过来看你。”白芷自然不会让明珠深藏功与名,这两天明珠为明芜出了力不说,还被牵连遭了多大的罪。
明芜赶忙询问明珠的病况。
“不要紧的,钱大夫也在,她也刚喝了药正睡觉呢。”白芷安慰道。
白芷让明芜上床休息,自己搬了个杌子在旁边守着:“下雨天正好补补觉,等吃饭我叫你。”
明萱像个透明人一样听着白芷与明芜间的对话,从进门到现在白芷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好像这屋里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之前在侯府她不过是明珠身边的丫鬟,路上遇见她远远地就得行礼,而现在居然敢如此无视。
苏姨娘伺候着虞二爷躺下了就过来看女儿,从昨天傍晚一直到现在,明萱一句话也没有,恍如得了失语症。
一进屋只见明芜已经熟睡,白芷守在一旁,而自己的女儿耷拉着肩低头坐在另一旁的床尾。苏姨娘轻声对女儿道:“赶紧睡会儿,歇一歇身子。”
明萱还是坐着不吭声,可是无论她怎样倔着,也只有苏姨娘来来回回地过来看她,其他人不是在补眠就是在忙碌着其他事情,根本没有人顾得上她。
跟林氏一起过来的人中有两个做饭的婆子,马车上也带了些米面及油盐等日常的调味品。因驿站里并未有其他官差入住,林氏索性借用了驿站的大厨房,让厨娘把所有人的饭菜都准备好。
明珠还在熟睡,林氏和清扬清奕一起吃饭。
“娘,爹不吃饭吗?”清奕往外张望着。
“一会儿娘给他送去,我们先吃。”
清奕留下半碗蛋羹托林氏带给虞三爷,林氏无奈:“你吃罢,你爹想吃我叫人给他做一碗。”
清奕不依,这是他省下给爹的,和娘叫人做的不一样。昨天晚上的饭太难吃,他和哥哥吃的是包子和鸡蛋,唯爹吃的是糙饼。
闻着久违的米香,中午虽然只是简单的一菜一汤,但是这顿饭还是冲淡了秋天的寒意,抚慰了侯府众人。
林氏到的时候虞三爷还未吃完,她把手中的碗递过去:“奕哥儿给你留的。”
碗中剩下的蛋羹被奕哥儿捣得有些破碎,虞三爷满眼笑意半点没有嫌弃,接过来三两口吃完,意有所指道:“还是我儿最疼我。”
林氏懒理他话中的机锋,说道:“钱大夫原是康王府中的,明烨让她一路照顾我,这孩子实在是有心了。”
又说起了明烨所说的康王不知,“看来康王对这件事情是毫不知情的。”
“那他就是个蠢的,这件事情得叫大哥知道。”
虽说在流放的路上才走了几日,但是侯府众人包括虞三爷都曾抱着幻想也许很快就能归京,他们都不认为自己会在边城会被流放一辈子。说不定哪天陛下就会开恩赦免了他们,宁安侯府毕竟是康王的岳家。
听完林氏的叙述虞大爷内心产出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当初明烨嫁给康王是因为侯府不想再陷入皇储之争,而康王刚好也是胸无大志。但是就是这么个胸无大志的,不经意间把宁安侯府狠狠地坑了一把。
英国公府是前太子的舅家,也是康王的舅家,皇帝近年对英国公府多有忌惮,公府世子之位也迟迟未决。如果慧王自尽之事康王预先知晓或参与了,那他至少有谋略或者被布局的人所重视。现在康王对此毫不知情,皇帝近几年又一直打压外戚,京中无人帮忙筹谋和规划,侯府是很难找到契机从流放之地脱身的。
有些人你宁愿希望他阴险,也不愿意他无能。
苏姨娘收拾好碗筷刚要送出去,正好看见虞三爷和林氏一起去了虞大爷的住处。她赶紧退回来告诉虞二爷,并道:“他们是不是要商议什么事情啊?”
虞二爷等了会儿见没人来叫他,就径直向大房走去。
大房和二房议事背着他,霍氏不在身边也没人能与大嫂侧面打听打听,他只好自己舔脸凑过去。
虞二爷进屋的时候虞大爷话音刚落,只听见一句:“其他事情先不必管,到了边城再说。”
贺氏看着不告而入的虞二爷,问:“二叔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啥事,”虞二爷搭讪道:“大哥和三弟在聊什么呢?”
半响见没人回话又问:“那后面咱们赶路是个什么章程?”日日不停走路实在是难熬,驿站给流犯提供的饭食又差,虽然不知林氏是如何打点的,但今日的待遇明显比往日要强很多。
“我没有章程。”虞大爷懒得理他。
虞二爷却依旧锲而不舍,他转向林氏,想称呼弟妹觉得有些不妥,遂道:“不知林夫人有何打算,不如说出来咱们一起参详下?我也想看看有什么事情是能帮上忙的?”
虞二爷那声“林夫人”一出,虞三爷手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他按捺着愤怒强忍着没锤他一顿,讥讽道:“你把明萱看好,让她别发癫就是帮大忙了。”
虞二爷想要争辩,虞大爷摆手让他回去,“你既有力气争论,做事也得像个爹样,明天你背明芜一段路吧。”
虞二爷悻悻而归,劈头盖脸地骂了苏姨娘一顿才出了胸中的那口恶气,如果不是因为明萱,他怎么会被三弟奚落闹得如此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