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途
一刻钟后,蒋百户命众人启程。京中的勋贵无数,边军也只认得当年驻守边关的英国公府。既然已经流放,无论昨日如何,今天是必得走上五十里才能不误期。
王府内康王妃听着下人描述的送别场景不禁潸然泪下:“都是因为我,我爹才要扛着枷走两千里,这是要他的命啊。”
昨日自康王妃打进书房后康王一直心虚气短,梁管家前几日因事离府至今未归,他觉得其中或许有些蹊跷,但是没想到会应在这件事上。
自小他就不受母后和英国公府待见,一心一意地只想混日子。想到自己无知无觉地被母后拖进局中也是后背冒汗。他知道自己不是很聪明,管家是母后的人,宁安侯府又被牵连几乎全府流放,他只能一边忍气一边小心翼翼地和康王妃商量:“现在怎么办啊?”
外间都传康王如何惧内,康王妃如何跋扈,可是她若立不起来仅凭着一个混日子的康王如何能支撑起王府。康王妃不禁悲从中来:“去找母后!去和她哭!去问她!死也得死个明白。”如果康王府不想做刀,那么只能做握刀的那只手。
清扬觉得秋天是最伤感的季节,尤其是九岁那年的秋天。他离开了侯府,踏上了流放的路程。风穿过他的裤子,抓挠着他的身体,他双脚酸痛,只能麻木地一步一步向前机械地挪动着身体,从未有过的疲累让他感觉生命好像在下一刻就会消耗殆尽。
出了京城路边的景色越发凄凉,树叶枯了,草也黄了,万物走向衰败。路旁偶尔有一两株枯木勉强站着,光秃的枝干张牙舞爪,有时会遇到行人迎面匆匆而过,而侯府的众人却和他背道而驰,走向更寒冷的边城,更寒冷的冬天。
清奕人小步子短,早就走不动路了,被虞三爷抱着在怀里。清伦拖拽着清扬,借点力气给他不使他掉队。
“走快点,天黑前赶不到代县,夜里就得在外面了。”蒋百户的嗓音粗哑不停地催促道。如果不是恰巧赴京给兵部送重要的公文,这趟差事也落不到他身上,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十余天就能够赶回边城。
众人一言不发,闷声赶路,实在走不动了就互相搀扶一下借力。
“咚”的一声,明芜终于强力不支,脚下踉跄摔了一跤。黄氏赶紧将她拉起来,明芜满手是血膝盖也疼,只哆哆嗦嗦地站着也不敢哭,队伍一下子停了下来。
虞三爷见带头的官兵虽脸色不好,但是既没口出恶言也没挥鞭,心中掂量了下,便上前道:“官爷,我们已经走了将近三个时辰了,可否稍微停歇一会儿?”他指了指蒋百户身下的灰马:“牲畜也得饮下水啊。”
蒋百户斜了虞三爷一眼:“继续走,不能耽误赶路。”
苏姨娘和明萱只往明芜这边看了一眼就继续赶路了,苏姨娘从小为书院洗衣,从她家到书院紧赶慢赶也得一个多时辰,她每五天往返一次,所以目前她尚有余力,只是明萱体弱显然有些不支。
虞二爷也有气无力地抬步走了,虞三爷恼火不已,但还是把清奕放下,走到明芜面前:“过来,三叔背你会儿。”
明芜摇摇头,清奕太小,况且她都这么大了还被背着不合适。膝盖虽然很疼,可她得自己走。
清伦把清奕抱起来催促明芜:“我抱着奕哥儿,你快点儿。”
所幸又走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队伍开始歇息。押送的官兵轮流去路边不远的沟渠内饮马,侯府各房找了几块树荫处席地而坐,只清伦因抱着清奕和三房坐在一处。
明芜坐在二房和三房中间的空地上,早晨外祖家给的包裹虞二爷背着,她自己的包裹里除了衣服只有几块点心,她没有带水囊。她眼巴巴地望着虞二爷,可父亲压根就没往她这边看一眼。
此时清扬过来给她送包子:“你怎么在这儿坐着,太阳晒得很,赶紧喝水吃东西。”
明芜低头轻声支吾道:“我没带水囊。”
清扬看着旁边树荫处仰头喝水的虞二爷和围在他身边的苏姨娘和明萱,拉着明芜头也不回地往三房那处树荫走:“我的给你,我和奕哥儿俩用一个。”
贺氏在查看虞大爷的肩部,一天仅是走五十里路人就受不住,更何况他还带着枷。
看完伤势贺氏抬头刚好看到明芜一瘸一拐地跟着清扬往三房那边走,赶紧吩咐黄氏:“你去看看芜姐儿摔得咋样,千万别有个好歹,这才刚刚开始赶路。”
一会儿黄氏回来道:“两只膝盖都磕破了,三叔那边有金疮药,我给她抹上了。”
贺氏看着虞二爷瘫坐在树荫下,苏姨娘正低头为他捶腿,不禁恼道:“老二这是只顾他自己啊。”
虞大爷叹道:“也是受我连累。”于是吩咐两个儿子:“下午你们轮流背会儿芜姐儿,都这会子了,也不用计较那些男女大防。”
明珠在代县的驿站中翘首以盼,她昨天和张伯一干人等到了代县,今天上午张伯打点好驿站的管事,她们也住了进来。
驿站中流犯住的房屋破败不堪,散发着一股腐臭的气息。张伯塞给管事一些银子,找人大致收拾了一番。
明珠按照林氏给的单子带着松树和松果一起采买,白芷借用驿站的厨房早早给众人准备好了晚饭。
酉时中疲惫的一行人终于出现在明珠的视线中。
张伯带着松树去和押送的官兵套近乎,松树和松果都是边城人,离家已经两年了,刚好趁这次机会返乡。
明珠不敢轻举妄动,只和白芷守在厨房里等消息。
一会儿张伯和松树满脸喜色地回来,松树道:“押送的官兵刚好是边城的兵,蒋百户与林二爷肯定认识。”
林二爷是明珠的小舅舅,这几年一直在京城至边城间贩运药材等货物,在边城还置办了不少产业,往年此时正是他赶往边城的时间,所以林氏要他务必在鄞州停留等她。
明珠大喜,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地。
松树又道:“今晚我和松果跟着三爷,叫扬少爷和奕少爷过来跟着您。”
明珠迟疑道:“这能行吗?”
松树隐约觉得他应该认识蒋百户,但是想不起来是如何认识的。刚才提起林二爷时蒋百户的态度先是很愕然,然后爽快地把他们送的吃食都留下了,并不像刚开始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张伯经验老道,对明珠说:“不碍事,让松树和松果先试试。”
明珠带着众人或背或提,带着一应用具和吃食朝关押流犯的房屋走去。
张伯冲屋前看守的两位官兵点头示意,一位官兵摆手示意他们进去。
天还未黑透,昏暗中明珠看到了揽着两个弟弟一脸疲惫的父亲,清奕一见姐姐就扑过来抱住不肯撒手,虞三爷看着一身男装打扮的明珠也非常心疼。
明珠抱着清奕和虞三爷道:“爹,这里有两桶水,小桶里是喝的,大桶是净手的。这些被子你们晚上用,明天你们不用管,到时候我来收。”
白芷给每人分了一只木碗,放下一笸箩包子和一大盆豆腐蛋汤。
明珠问贺氏:“伯母,您看还有什么需要的,我提前准备下。”
贺氏摇头,流放路上最怕饮食不洁生病,明珠小小年纪未必能考虑周全,这肯定是林氏的叮嘱。
明珠给明芜一个包裹,里面有鞋和衣服。“和我这身一样的,这样穿着赶路轻快些,你明儿也换上。”
明芜哽咽着接了过去。
明珠放下清奕:“要是一会儿你能自己走,姐姐就带你出去。”
清奕连连点头,明珠把松树和松果推到虞三爷身边:“爹,今晚你照顾他俩,明早我来送饭。”
明珠扯起清扬,带着众人从房中撤出。
门口的官兵看着一个矮矮的背影有些疑惑:“刚过来送饭的人中,有这么小的吗?”
他刚想起身去追,被另一名官兵拽了回去,朝右边的屋子示意道:“先去和蒋百户说一声。”这几年他们没少往边城带流犯,有些事情只要领头的允了,他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去请示的官兵很快就回来了,说:“蒋百户说先不必管。”他有些纳闷蒋百户的态度,虽然押解流犯是个肥差,很多流犯都有人帮忙提前打点,但是蒋百户白天和现在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明珠让白芷给弟弟另煮了两碗面,走了一天还是得多补充些汤水。清奕抱着明珠的胳膊一会儿就睡着了,小肚子一起一伏地打着小呼噜。清扬走了一天,脚上磨了好几个水泡,白芷给他挑破,上了点药。
可能是因为姐姐在身边的缘故,明珠安静的微笑让清扬觉得无比安心,很快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