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
郑皇后跪在坤宁宫,与皇帝见礼后皇帝并不叫起,就由着她跪着,一直跪了一个多时辰。
皇帝没有开口说话,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身体也很是瘦削,就那样沉默不语地盯着郑皇后。
当年他虽是太子,却并不得宠于先皇。郑皇后追随他,并不局限于后院,替他挡下无数明枪暗箭,一路陪他走上皇位。从少年夫妻至今,三十余年过去,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如她那样和他一起成长,值得他如此信任了。
可是他们之间如何会到今日的地步?大理寺刚要对慧王结案,慧王当晚就自尽。第二天,负责看押慧王的狱丞也死了。
“如果你对慧王的处置不满,可以讲出来,为何要用这些手段?”皇帝一开口,满是沙哑。
许久后,郑皇后沉沉地叹了口气:“不知陛下指的是何事?”
皇帝气得发抖:“郑曦云!你居然不知是何事?虞之尚要求彻查慧王自尽一事,你真的以为你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能够瞒住所有人?你应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郑皇后抬头,重重地往下一磕,说道:“陛下曾与臣妾历经几番生死,绝地反击中,世间因果循环,何曾放在心上大理寺要彻查,那就彻查,臣妾无话可说。”
皇帝冷笑:“就怕有人犯下大错,竟连悔过的机会都没有。”
郑皇后:“既然落子,就应该无悔。”
“你这是在威胁朕?”皇帝勃然大怒道。他不是不可以废后,可是成年皇子仅剩康王景越了。虽然此子有些不堪造就,但还是不能让他的名声出现瑕疵。
“你是笃定了朕,不能奈你何”被算计的愤怒最终颓废,“你说朕能奈你何啊?”
皇帝走出坤宁宫,脚底不稳打了个赳趄。他回头对郑皇后呢喃道:“你起来吧,朕也老了。”
第二日,皇帝免了早朝。
禁军大统领来报,宁安侯夫人高烧不止,昏厥多时,宁安侯府想请保和堂大夫上门诊治。
皇帝着太医院院判前往,一个时辰之后太医院院判回禀宁安侯夫人病症:“脉浮而紧,是风寒外侵、阻遏卫气的脉象。加之恶寒发热,头身疼痛,风寒之症。”
“应如何医治?”皇帝问道。
“当以祛风散寒为主,俟风寒消散,再行温经通络。”院判小心翼翼地回到:“其贴身婢女讲侯夫人素有头疾,从昨日开始就水米不进,至今仍旧高烧昏迷。”
爱子之心,人之常情,皇帝叹了口气。宁安侯夫人病的时间很是蹊跷,宁安侯府也曾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刃,现今想起又何尝不是唏嘘万分?
皇帝派太监去宁安侯府宣旨。有些事情时间拖得越久反而坏事,并州及慧王案必需尽早了结,不能让朝臣觉察到自己的犹豫及不安。
宁安侯府,以虞侯爷为首的一众人等焚香接旨。
圣旨首先申饬了虞之尚身为大理寺卿玩忽职守,有负圣恩。宁安侯府除侯爷与侯夫人之外其余人等三日后皆流放两千里至辽州,但为表圣恩,允其择一儿媳在侯夫人床前尽孝,其余儿媳也允其和离归家。
太监宣完旨后冲侯爷一拱手:“请侯爷早做决定,三日后流放人等只允带随身衣物。”
虞侯爷命各房回院内收拾,禁军仍旧守在各院门口。
王氏见虞侯爷进屋,强撑着从床上坐起。虞侯爷和她转述了皇帝的旨意,王氏不由恸哭,流放两千里啊,三个不到十岁的小孙子如何能捱得过去?
“如今顾不了那么多了,陛下让我们选一房侍候我们的儿媳,就林氏吧。她怀着孕,受不了奔波之苦。另外奕哥儿最小,叫他也留下。”
王氏不肯,为公她最想让虞之尚的妻子贺氏留下,贺氏掌家多年,家中一直打理的井井有条。但是长子犯事,把贺氏留下是万万不可能的。
为私她想留下次子虞之博的妻子霍氏和启哥儿,霍氏是她已故嫡姐的小女儿,启哥儿的身子骨也不是很强壮。
“林氏不行,老二家的和启哥儿留下。”
“林氏行事很有谋略,以后侯府虽然得深居简出,可也不能当个聋子和瞎子。”虞侯爷耐心地对王氏解释:“若无林氏陪房递进来的消息,我们还不知犯了什么事。”
“论谁也不能是她,如果是她,我就一头撞死,谁也不用尽孝了。”王氏大声嚎啕,她本来就不满这个儿媳,可是与林氏斗了多年,居然毫无胜算。昨日也是林氏一次次问她头疾才招致了晚上那一通冷浴。她坐在浴桶里,身冷的同时心更冷,林氏和侯爷一样都是个心狠手辣的,今天为了侯府她只能病着,那万一为了侯府要她的命呢?
虞侯爷看着满面蜡黄嘴唇烧得都起了皮的老妻,见她不顾形象地撒泼耍赖,有些不忍也有些心灰意冷:“算了,儿孙各有自己的运势。你这样只会让三房和侯府离了心。”
于是让管家带着禁军传话给各院,二房留下尽孝,其余各房早做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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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房院内虞三爷听到管家的传话后禁不住骂娘:“我难道是从石头中蹦出来,没见过这样偏心的亲娘。”不用想就知道这是王氏的主意。虽说让张伯去荣寿堂传信,给王氏出主意称病,本是因为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缘故。可圣旨下来之后虞三爷还是期待能看在三房为侯府这一通折腾的情面上把怀孕的林氏留在京城,免去辗转奔波的流放之苦。
林氏长叹一声:“我如今的身子,是万不能跟你一起去流放的。”她当着三个孩子的面对虞三爷道:“你准备好和离书,明天我就开始整理的嫁妆和你们路上的一应用具。”
清奕不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乖巧地缩在林氏怀里。
虞明珠思忖了一番,清扬九岁,清奕才六岁,娘亲又有孕在身。她虽然跟着张伯习过武,也会骑马,可是两千里是靠两条腿一步一步走完的,这怎么看都是一个困局。
“娘,我和你一起离去。你好好将养身子,我会一路照顾弟弟们去边城。”
虞明珠对林氏说道。
清扬也道:“娘,让姐姐和你一起走吧。她是个女孩儿,受不了路上的苦。”
清扬和清奕林氏想带也带不走,只明珠如果此时离开了侯府,侯府一旦起复她也不再是侯府三房的嫡小姐,只能是一个和离的商妇之女。
虞三爷倒没有这些顾忌,他只顾着眼前妻儿怎么能少受些罪,人首先得健健康康地活着才能图谋将来。
他认认真真地对林氏作了个揖:“和离书我写,明珠你带走。但是有一样咱们得约好,之后我不会再娶,你也不能再嫁。”
林氏含泪应允。
“伉俪情深,恩深义重,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今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
虞三爷与林氏的和离书在递交府衙盖印时御书房却风雨如磐。
淑妃一身素衣,摘去簪珥珠饰,散着头发状若疯癫地闯进御书房内。“陛下,景容就这样去了吗?是谁逼死了他?或者是害死了他?”
皇帝放下手中的奏章:“景容自幼娇纵,朕平日未多加管教,才酿成今日大祸。”
淑妃的心凉了一半,喃喃道:“可他就这样去了,陛下既不见他,也不听他申辩。他最多就是对太子不敬,难道这样就得要他的命吗?”
“臣妾知道为难陛下,可是这件事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了了。宁安侯府也只是流放,这样的处置不公。”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宁安侯府是康王的岳家。如果康王被封太子,宁安侯府的起复指日可待。
“你也知是在为难朕”皇帝咬牙切齿道:“并州案中,景容为难了景临,导致景临身死。你以为并州案大理寺迟迟不给慧王结案的缘由是什么?”
太子薨后慧王又去,他如何不心痛?对宁安侯府的处置,朝臣、郑皇后都知道其因皇储争斗背锅,宁安侯府都不敢喊不公,淑妃凭什么来的怨怼?
淑妃泪如雨下:“臣妾最对不住的,一是陛下,让陛下失望了;二是景容,叫他误入歧途,且死不瞑目。此生臣妾无以偿还,唯有一死,以偿己罪。”
皇帝沉默,喘着粗气,不再听她多言。
“朕当年是人微言轻,却有幸得到众人支持,这时间不知不觉已三十余载。朕念及旧情,如你一心求死,朕必准之。”
遂拂袖,命人将淑妃带离,淑妃面如死灰。
坤宁宫内,宫女正在给郑皇后的膝盖涂药油。跪得太久了,郑皇后的膝盖已经一片青紫。
郑皇后强忍着酸痛淡淡道:“她是不会死的,咱们陛下还是想留她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