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贺江甫一进屋便在经不起波澜的池塘中砸下一颗石子,引得众人干盯着他,纷纷揣测其身份,看他提了一打礼品,以为他是哪家久不来往的远亲的小孩,提前来拜年了。
陈佑茹进厨房倒茶时顺嘴提了两句,老太太说要出去看看是谁家的孩子,安淑芝也跟在后边出去了,只是一瞧见来人便立即怔愣在了原地。
“江江,你怎么来了?”
贺江同她们拜了个早年,一模一样的说辞又搬了出来,只不过顺路不顺路已不再重要。老太太别提多开心,听着笑开了花,忙招呼他到沙发上坐着。
老太太算是看着贺江长大的,安淑芝生完小孩坐月子那段时间老太太从乡下搬过去特意照顾她。筒子楼虽大,但贺江天天往他们那里跑,一来二去想不熟都难。他十六岁办成人礼,贺珅一个大老爷们根本不懂这套流程,后来也是老太太帮着操持才搞定。
因此可以说两人虽没有祖孙缘,却胜似亲人。
老太太握着他一只手,不吝表达慈爱之情,重重拍了两下,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啊?也不打声招呼。”
贺江说:“前不久,想着要亲自登门拜访,就没有提前告诉您。”
“你这是要给我这个老婆子惊喜啊!”老太太笑得脸上的沟壑挤在一块,都快看不见眼睛。她问:“那这回准备待多久再出去啊?”
贺江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老太太就没再问。
到老太太吃药的时间,她离开后贺江说了不少漂亮话,面子里子都熨帖,不动声色地将在场上至五十下至两岁的一干人全部涵盖,哄得女人们心花怒放,欢声笑语一度盖过牌桌那边的风光。
陈佳渡偏坐一隅安静刷着手机,趁男人们那边找人替位子的时候她给贺江发了条消息,随即起身去找半天不见的豆佶。
【口才不错。】
贺江看到这四个字弯了下唇,回复:【人在屋檐下。】
那边瞟了一眼信息,没功夫回。
陈佳渡心里有苦说不出,只知道一个不留神下午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
她叹了口气,两只手连拖带拽把神似煤炭球的豆佶从洞里扒拉出来。
安淑芝回厨房端中药正看到这一幕,讶异:“呀,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钻炕了,我带它回房间洗个澡。”陈佳渡边说边用围裙把豆佶整个包起来,抬腿就要往外走。
“好。欸,别忘了自己也洗掉,把新衣服换上,我放在衣柜里了,你知道的吧?”
“知道的知道的。”
她回屋先把豆佶洗干净,用吹风机吹干后放在榻榻米上,确认了门窗和阳台门都是关着的,然后扔了一根逗猫棒让它自己玩。
身上因为刚才给它洗澡沾了不少水,湿答答的很不舒服。陈佳渡急着洗澡,刚翻出准备好的内衣裤摆在床上就听到敲门声。
“进!”她没回头又去翻睡衣,余光忽而瞥见来者,这才拿正眼看去,嘴上说:“你怎么来了?”实则把内衣裤悄悄塞进被窝。
贺江注意到她的举动,自觉别开眼,上前递给她一只厚厚的红包。
“压岁钱。”
陈佳渡不用猜都知道是八千块,打开一看,摞得整整齐齐一沓,像块小黑板擦。上面还印着今年的生肖,崭新的油墨味,不大好闻,但没人不喜欢。
这么些年国民经济水平飞速发展,唯有贺江的红包没有乘坐上新时代的游轮。
真是遗憾。
陈佳渡把红包塞到枕头下面,顺嘴开了句玩笑话:“我以为你会直接包给我一张黑卡,然后霸气地说随便你刷。”
贺江笑了下,“嗯,盗刷他人信用卡,想法不错。”
陈佳渡瘪瘪嘴,真是好没意思的人。
贺江玩味地看着她,问:“没有什么感谢的话吗?”
“啊。”她呆了一下,想起来了。
之前贺江人在国外,每回收到他的微信红包陈佳渡都会发一连串夹杂颜文字和各种表情符号,以及中二到不能再中二的感谢发言,备忘录至今还存着不少新货,熟到信口拈来的程度。
“呀,这是谁的童话书没合好,让大方的王子跑出来了?祝大哥新的一年多赚钱、少生气,出门就开法拉利!!!”
陈佳渡飞快说完,趁他没反应过来,拿上衣服一个箭步就冲进洗手间了。
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贺江无奈扭头,跟豆佶大眼对小眼。
陈佳渡照着镜子摸摸脸颊,不出所料发烫发红,心想这些话当面说出口果然是难以启齿。
她磨磨蹭蹭洗了接近四十分钟,发现没带干发帽进去,只好拿皮筋把刚洗好的头发随便扎起来就出去了。
打眼注意到在陪豆佶玩耍的贺江,一人一猫和谐得很,但有些碍眼。
陈佳渡坐到化妆镜前把头发散下来,拿了块干毛巾揉搓,透过镜子看着他们。
明知故问,“你没走?”
“楼下太吵了。”他给出回答。
两人的目光在明亮的镜子中相撞,陈佳渡也不清楚自己试图从对方没有裂缝的表情中窥探到什么,尝试无果后选择戳破他拙劣的借口。
“那你大可以回自己家。”
又是一阵难熬的缄默,陈佳渡不动声色把头发撩到另一边,彻底回避某人灼热的目光。
“嘶——”
毛巾的线头和头发勾进指甲的缺口,她没注意扯了一下,本来因为下午剥过毛豆就不舒服的指甲彻底罢工,竟然断了半截。
她看不清还想继续扯,一只温凉的手忽然从后面伸过来圈住她的手腕,阴影瞬间向她倾泻。
“别扯,流血了。”他沉声道。
贺江把缠在一起的头发丝解开,用纸巾把她手指包住,让她干举着。
好在他出门没一会就回来了,手上还提着一个小小的医药箱。
剥开纸巾,鲜血泊泊,指甲刚好断在三分之一处,染红了整个甲床。
陈佳渡没看到前还感觉没怎么样,结果现在看到了,刚才的隐隐作疼一下子放大无数倍,紧蹙眉头,难耐地咬着下唇。
“有点疼,忍一下。”
贺江捏住她的手指拖在掌心,夹了一块吸饱碘酒的纱布小心翼翼涂在伤口处,换了两次后用医用胶带固定,防止跑动摩擦伤口造成二次伤害。
她本来就怕疼,眼角不自觉浸出两三滴泪水,贺江一抬头就注意到悬在乌密睫毛上的晶莹剔透,将落未滴,于是抽过纸巾替她擦掉。
“爱哭鬼。”他小声说。
“!”陈佳渡连忙夺过纸自己擦,脖子向外一梗,辩解道:“才没有,这是生理性眼泪,痛出来的。有本事你断个指甲试试,真的很痛的。”
贺江没接话,只在心里默默想——
明明就有,从小到大都是爱哭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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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风机的噪声使得屋里的人没有听到敲门声,安淑芝便直接开门进去了,正好看到贺江在给女儿吹头发,恍惚间吹风机的声音停止,她笑着说:“又逮着你哥折腾。”
“妈。”不知为何陈佳渡的声音有丝发颤。
好在安淑芝没有觉察什么异样,朝两人走过去。
“阿姨。”贺江一边把吹风机收起来放进抽屉关上,一边解释:“是佳佳手弄开了,不方便吹头发,我才帮她吹的。”
安淑芝脸色忽变:“弄开了?哪里弄开了?给我看看。”
陈佳渡剜了贺江一眼,赶紧举起手给妈妈展示:“你看嘛,就指甲这里断了点,不是很疼。”
“你呀。”安淑芝点了下女儿的额头,苦口婆心道:“跟你说过好多遍,美甲什么的少做一点,指甲越做越薄了,一不当心就容易断的,到时候遭罪的还是你自己。”
陈佳渡抱着她的胳膊撒娇自如:“欸呀,我知道的。”
母女温馨的场合,可能要说些体己话,贺江自知不适合继续待在这里,打算离开,被安淑芝叫住。
“欸对江江呀,差点忘记跟你说了,梅岭那边的路被封了,听说是有小车子打滑掉下山坡了,还在救援呢。我刚跟你爸爸打过招呼了,你今晚就在这里住一晚,等明天路况变好再出去吧。”
“……好。”
“房间已经打扫过了,我带你过去看一下?”
两人前后脚离开,门被合上,陈佳渡盯着手指上的胶带暗暗出神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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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十二点,家家户户门前都响起鞭炮烟花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间或伴随小车的精神病式警鸣上演扰民二重奏。
用不了多久村镇上的居民就会像置身于工业时代的伦敦街头,铺天盖地的烟雾,一呼一吸间全是厚重的硫磺味。这场硝烟弥漫的战争大概从除夕零点前后作为起点,然后无穷无尽贯穿整个年。
年兽来了都得找家里大人带它摸回家。
陈佳渡把豆佶锁在屋内,三楼上的声音稍微小一点,它刚开始有轻微应激反应,后来可能听多了,也就放任自流了。
她夸它真是一个坚强的好宝宝,豆佶也心安理得享受了妈妈的按摩服务。
换好新衣服下楼,大表姐赵尹颖正带着小孩在院子里玩仙女棒,蓝紫色的簇簇浓烈火焰滋啦滋啦升腾,袅袅烟丛中掺杂银色的细碎火花,小朋友玩得不亦乐乎。
看到她走近小朋友非要让妈妈把仙女棒给漂亮姐姐,赵尹颖没忍住笑出来,说女儿小小年纪就知道看帅哥美女,见到好看的就两眼放光,长大小心被当成色胚子。
小朋友一听妈妈当着漂亮姐姐的面说自己坏话可不乐意了,嘟嘟小嘴,跺跺崭新的小皮鞋,噔噔噔跑去跟哥哥一起玩。
赵尹颖宠溺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朝陈佳渡小声抖落女儿的糗事:“刚才贺江走过去也是,非要人家抱着她拍照,差点就哭鼻子了,也不知道像谁。”
陈佳渡大概能想象到那个画面,笑道:“毕竟是小孩子嘛。”
是啊,小孩子嘛,看到好看的人或事物当然喜欢。
“欸——”赵尹颖颇为遗憾地说:“我要是能带着记忆穿越回小时候,也要可劲逮着帅哥美女求抱抱求亲亲。”
两人对视默契一笑。
赵尹颖分给陈佳渡两根爱心形状的粉色仙女棒。
陈佳渡喃喃:“现在的仙女棒花样都这么多了啊?”
“可不是嘛!”
赵尹颖给她点燃一根,唏嘘:“我们小时候就是一根滋啦冒光的铁棒,好看是好看,不过哪像现在这么花里胡哨,你不知道我到店里去看,款式可多啦。”
仙女棒爆出火星子,赵尹颖叫喊着:“欸诶欸,拿远点拿远点,别把衣服弹了!”
陈佳渡乖乖把手往远点送,火光映照着半边笑颜,清透明丽,赵尹颖兴致勃勃突然说:“我给你拍张照吧!”
于是一个大冬天也要下海拍美人鱼写真的模特和一个业余摄影爱好者一拍即合。
赵尹颖拿来富士x-s10,她以前有摄影梦,不过后来还是遵循家里人的安排老老实实念师范,毕了业在当地中学工作,通过相亲认识了同为教师的丈夫,不到两年时间结婚育子,飞速走完了别人的小半辈子,现在也不过二十六岁,却过着一眼可以看穿未来的生活。好在心里的那团梦想始终没被磨灭,丈夫也支持她,每逢休息就会出去走走拍拍。
她让陈佳渡摆了个造型:竖直拿着仙女棒,利用燃烧的焰光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盛满烟火的明眸,深邃惑人。
架构完视图,刚准备摁下快门就看到有人入镜,赵尹颖没注意看,埋着头狂挥手让人快点让一下,手一抖不当心拍了一张,最后趁末端那点火焰紧赶慢赶拍出来照片。
贺江走过来朝大功告成的摄影师歉意地笑笑,“抱歉,耽误你们拍照了。”
赵尹颖连忙说:“没事没事,我刚才吓着你了吧?”
贺江:“没有。”
小朋友在后面催促贺江去拿烟花筒,赵尹颖听到后说:“小崽子们有够折腾人的。”
贺江说还好,转身进去拿东西。
陈佳渡凑过去看照片,赵尹颖翻到拍错的第一张,摁在删除键上的拇指却迟迟没有落下。
“我觉得这张也不错。”
画面中陈佳渡正对镜头,眼神楚楚,贺江从她身后走过,不经意杀出山峦般立体的侧脸,高低远近的错位如同电影《卡罗尔》海报的上半张男女角色翻转。赵尹颖不由感慨果然只要颜值到位了,随风翩跹的碎发和衣角都像是精密计算之后得出的结果。
陈佳渡如实说:“有点模糊。”
赵尹颖回她:“模糊就是美——而且你不觉得这张照片有种萧索的宿命感吗?”
“宿命感?”她愣住了。
“对,宿命感,那种命中注定是你却又千百次错过的宿命感。欸呀你别管,我也就是有感而发啦……”
陈佳渡哭笑不得,赵尹颖忽然拍了下额头,“欸哟我都忘了,现在几点啦?”
陈佳渡看了眼手机,说:“离十二点刚好还差一分钟。”
陈佑钧在外面大喊:“准备放烟花咯!小的们快出来看!!”
赵尹颖赶忙挂好相机,揽着陈佳渡的胳膊往外走,半道上顺手揪起女儿,两只手是一只都没遭冷落。
“快快快,快快快,看烟花去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