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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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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年代的旧楼房,瓷砖剥落之下裸露在外长期受到风吹雨淋的墙面,稍微遇到一点摩擦就如同齑粉簌簌掉落。

    大片爬藤植物揪紧落脚之地,浓荫潮湿厚重,营造出一副阴凉的假象。

    实际上他们家在六楼,顶层。

    一到夏天屋子就跟熔炉一样。属于是那种不开空调没法住人,开了电风扇吹出来全是热风的程度。

    如果只有热倒也勉强可以忍受,但是梅雨季一到,可怕的就来了。

    家里总是湿漉漉的,天花板经常渗水不说,空调的排水管也渗水,墙上随处可见凝结的水珠,还有一滩滩不规则的水渍。

    如果不及时处理的话,墙皮就会不受控制往下掉,碎一地粉碴子。

    空气也会像刚拎起来没有拧过水的湿毛巾一样糊住口鼻,让人倍感绝望。

    陈佳渡在这里生活了五年。

    她踩上楼梯,可以看出内部应该是重新粉刷过了,但腐臭、酸馊、老物件的陈旧依稀还可以闻到,像在昨天。

    楼道间不时有行色匆匆的路人朝她投来古怪的一瞥。

    是啊,像她这样面容姣好,衣着时髦的人似乎就不该踏足这片破败肮脏,垃圾成堆的旧社区。

    足音停在一扇半开的金属防盗门前,岁月的痕迹斑驳错落,看样子深受各类小广告的青睐。

    她站了一会儿,摸到口袋里的照片,没进去,转身又下楼了。

    巷口背风处摆着几张小凳子,坐着一群嗑瓜子说闲话的老头老太。

    瞧见迎面走过去个靓丽的女人,霎时间你看我我看你,就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谁家姑娘啊?”

    “老李家小孩是不?刚上大学。”

    “哎哟,你真是老糊涂了!老李家姑娘早毕业了,去年嫁人的喜酒你不也吃上了吗?她婆家离我们这十万八千里远,又不是过年过节的,怎么会突然跑回来。”

    老头乐呵呵地笑:“确实是老咯,不中用咯。”

    “我刚见着她从……”端着脸盆路过的女人闻言插了嘴,朝右边抬抬下巴,“那边出来的。”

    “那边?”老太跟着瞅了眼,忽然“啧”了一声,比划起来:“我想着了,是贺家那姑娘!”

    女人说:“这肯定呐婶子?”

    “错不了错不了,我又不是这个老糊涂。他家大人也不晓得干啥的,反正隔三差五不着家,这姑娘就天天跟他哥屁股后边,长得好看成绩也好,比别的小孩不知道乖多少。我那会还问她长大了给我们家航航当媳妇儿好不好,结果倒好,她跟我说长大了要嫁给她哥。哎哟,你说好不好笑。”

    “哟,俩兄妹感情可真好。”

    “可不嘛!”老太说完疑惑道:“不应该啊,他哥刚才过去不是还跟咱打招呼了吗?俩人咋没一块走啊?”

    “可能没见着吧?算了算了,这有啥好扯的,聊聊其他的。”

    “……”

    /

    照理提前一天吃完年夜饭,贺珅跟安淑芝分别带子女回乡过除夕。

    虽然两人都是要回城西,但是一人一台车还是方便,这么些年都这么过来的。

    陈佳渡对于过年没什么感觉,于她而言这被人们赋予重大意义的节日无非是跑不完的亲戚,劝不住的小屁孩,话不完的家长里短,忙不完的家务,还有逃不开的人类永恒问题:学习、相亲、结婚、生小孩……

    一场大型无意义行为艺术展,各方浓墨重彩,你方唱罢我登场,实则各自干着无聊的事情消磨时间。

    或许真的只有到了六七十岁,她才能理解老一辈们说的见一面少一面。

    后备箱被提前置办好的年货塞得满满当当,回乡要开三个多小时的高速,她刚检查完车身就见贺江走来递给她一罐薄荷糖。

    “路上提神。”

    “谢了。”她接过。

    “一路顺风。”

    “你也是。”

    许是薄荷糖加安女士劲爆dj的功效,陈佳渡一路上都很精神,快到的时候她看着导航说:“妈这附近多了很多农家乐啊。”

    安淑芝说:“是啊,近几年农田征用,搞农家乐有那个补贴发放的,我听说很多人申请了,实际上还是私住民宅。”

    “还能这么搞呢?”

    “你姑和你叔家都申请了吧,现在搬去镇上住了。”

    “哦哦。”

    去年来这里还在搞文明改造,今年已然像模像样,家家户户门前都是阔气的柏油大道,旧桃换新符,处处洋溢着过年的喜庆。

    老太太久违见到孙女亲热得不得了,攥着她两只手直说:“我的乖孙女哟,学校里的饭菜是不是不好吃,看起来都变瘦啦。”

    陈佳渡自觉矮下身配合老太太的身高。

    安淑芝看老太太开心,打心底也高兴,说着:“妈你不懂,现在年轻人流行以瘦为美。”

    老太太闻言嗔怪:“胡说,我们佳佳已经够瘦了,可不准再减了。”

    安淑芝顺着她:“是,我也说够了,这样刚刚好。”

    陈佑民的大姐陈佑茹和三弟陈佑钧帮忙从后备箱把年货搬进屋子,来来回回要走好几趟,老太太趁着间隙偷摸往孙女的口袋里塞了一只红包,让安淑芝眼尖瞧见了,忙抽出来还回去。

    “妈你这是做什么呢!”

    “啧,别吵,我给佳佳的压岁钱,又不是给你的。”老太太又往孙女口袋里塞,边塞边说:“压岁钱,保平安的。”

    “保佑我们佳佳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陈佳渡摸了一下,手感上厚厚一沓。

    不知道每天卖菜就赚十块钱不到的老太太得攒多久,鼻头微酸。

    她往回推,和老太太拉扯着。

    “妈,佳佳都多大了,还收啥红包呢!”

    “对啊奶奶。”

    看她们母女俩一唱一和老太太又不乐意了,板起脸,朝媳妇使了个眼色,又冲孙女故作严肃道:“我让你拿着就拿着,是不是仗着长大了,奶奶的话也不听了!还是说——嫌奶奶给的少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不收可就是不给老太太面子了,这罪名大了,安淑芝于是忙叫女儿拿着。

    这还差不多,老太太脸色缓了缓。

    安淑芝问:“祺祺他们还没来吗?”

    “在屋里在屋里呢,走,进去说。”

    “好嘞。走吧佳佳。”

    老太太年过花甲,好在身子骨硬朗,坚持亲自下厨,安淑芝帮忙打下手,陈佳渡则是抱着闲着也是闲着的心态陪在一边。

    虽育有四个儿女,但老太太平日里都一个人住,饲养一大群鸡鸭鹅兔,照顾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日子是清闲,但体会不到儿孙环绕膝下的乐趣,这么大把年纪了难免孤寂,恰又是个健谈的性子,眼下和安淑芝东家长西家短的聊来聊去,聊完人就聊庄稼聊收成,聊菜畦里的荠菜黄花菜马铃薯没及时盖膜都冻焉巴了,聊院子里一把年纪的大黄狗刚生了六只小狗。

    安淑芝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弃婴,相较一般人更重亲情,尤其是老太太对她也是剖肝沥胆的,更令她铭感五内。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娘俩思念了过去的事,又开始盼望未来的事,话语形容不出是悲伤还是幸福。

    安淑芝择毛豆择得腰酸背疼,不停拿手捶背,陈佳渡看在眼里默默替她接过了这份差,坐在灶台后面择毛豆。

    时不时警惕豆佶钻炕,一心二用的后果就是本末倒置,篮子里全是毛豆壳,地上一地豆子。

    安女士走过来倒茶,无意瞟了一眼,差点把女儿轰出去跟小孩一桌。

    中饭便餐凑活,晚上才是重头戏。

    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面对老太太精心准备的满桌珍馐佳肴,本该阖家欢乐的时刻,他们却是表面上和气,暗地里各自心怀鬼胎。

    推杯换盏间总有些火光四射的苗头,言笑晏晏之下无不是算计编排的暗流涌动。

    好在安淑芝也是个中老手,虽疲于应对但年年老生常谈的话题,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与人和善,看起来像是个没脾气好欺负的,实则软硬兼施,叫他们也没地方下嘴。

    眼瞅着这顿饭吃得跟上刑似的,老太太喉间犹如卡了一根鱼刺,拔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于是给小辈们都夹了菜,虚晃了几句又把话头挑明。

    “在学校里都辛苦了,多吃点,过年争取多长几块肉。

    “吃什么补什么!

    “我辛辛苦苦做这么些菜不是用来招待大官小官的,总谈些有的没的,看来是嫌我老太婆做饭不好吃了。”

    众人瞬间尴尬起来,忙打圆场。

    “说什么呢妈!”

    “就是啊妈,您烧菜什么水平我们会不知道啊,那叫一个地道!”

    “这道油闷黄泥笋还有自家的白斩鸡红烧肉我可惦记小半年了昂。”

    “……”

    安淑芝怎么不知道老太太是在给自己解围,作为一家之主,这些年她们日子越来越好,却连个打秋风的穷亲戚也不上门,就是老太太在头上压着。

    但老太太终归年纪大了,陈佑民又没了那么些年,她心有戚戚,若老太太不在,这些亲戚也应该断了。

    吃过饭女人们收拾餐桌、打包剩菜、整理卫生,忙得团团转;男人们则是大摇大摆叼着香烟,吹着心照不宣的牛皮,围在一起打牌喝酒过手瘾。

    陈佳渡帮忙收拾桌上的瓜皮果屑,安淑芝不让她帮忙,叫她到外面跟表哥表姐他们一起坐着。她没坚持,哦了声就出去了。

    客厅里小孩子们在看动画片,表哥表姐们坐在沙发上互相倒苦水,每逢过年那些平日里不走动,仿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一下子变成了最关心自己的人,左一句成绩右一句考公,不厌其烦,话里话外都是依靠对比显得自家多么成才多么有出息。

    还有明天大年初一走亲戚,如打一场兵荒马乱的仗,稍不留意就会喜提越长大越不懂规矩的大礼包。

    因此急需要提前就开始演练如何称呼长辈,什么时候递烟,谁的红包可以接谁的不可以接……

    陈佳渡没掺和进去,坐在小沙发上,像个局外人看着他们嘻嘻哈哈,有说有笑。

    估摸是跟唐璐待多了,骨子里多了几分艺术人的多愁善感,愈是这种热闹的时候心里便愈容易生出悲春伤秋的空虚。

    陈佳渡本想上楼休息一会,无奈房子隔音不好,男人们每两分钟大张旗鼓的豪迈欢笑冲击她的神经。

    实在坐不住她便转而去走廊上。

    月明星稀,凉风习习,漫山遍野的苍茫白雾,细看之下好像是缓慢流动的,谷风和溪涧的呼吸具体而清晰,犹如天地初生,敞亮到让人恍惚以为山野间只此一人。

    一条大黄狗,一只懒猫,一群小鸡……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陈佳渡靠在栏杆上吹了会风,刚抽出烟手没拿稳掉到了地上,她低头四处摸索,没注意身后的屋子有人进去。

    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她听出是三叔陈佑钧。

    “大过年的你就不能不闹吗?饭桌上一直说开店的事情还不够,洗碗还要继续说,你有完没完了!”

    “我有完没完……好啊,你说我有完没有?!”大约是戳到痛处,三婶的声音立马提高八个度,含着不易觉察的哭腔:“陈佑钧你有没有良心!?我这么豁出去是为了谁在考虑?”

    “我知道!但是——”他咬着牙,低声下气恳切道:“这么多人呢,你就当给我个面子,大家安安稳稳先把年过了好不好?”

    “把年过了??你以为我不想吗!你说得倒是轻巧!你有没有想过你两个儿子都到结婚的年纪了!可彩礼呢?房子呢?车子呢?一个都没着落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难道这些都是天上会凭空掉下来的吗??还有老太婆上次说什么你没忘记吧?她说要把老房子留给安淑芝娘俩!!哦,凭什么啊?因为老房子是她出钱装修的还是别的什么?但别忘了,这些年生病什么的明明是我们和老大家在照顾她,到头来她拿几万块积蓄就想把我们打发了?她以为我们是叫花子呢!我给你们老陈家生了两个儿子还不够啊!陈佑民都死多久了,死老太婆还这么偏心……”

    “够了!你住嘴!”陈佑钧怒不可遏打断她,“那毕竟是我哥!”

    “呵。”三婶冷哼,双目通红,“哥是亲哥,侄女就不一定亲侄女了吧。当年那笔赔偿款老太婆是一分没拿到,全到她们母女俩手上了吧?要是没有那笔钱,贺珅会这么快发迹??说不定……”

    陈佑钧知道妻子又要不厌其烦地重提旧事,正要反驳,窗外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唤吓得两人犹如觳觫的猫,惊恐地探向窗外,只见到一团模糊的阴影由近及远。

    陈佳渡有些讥讽地勾了下唇,朝声源望去,是老大陈佑茹的儿子。

    “大哥。”她叫了声。

    “怎么一个人在外边站着,不冷吗?”

    “还好。你找我有事吗?”

    “哦,那个,外面有人说是来找你的。”

    “找我?”她略显疑惑。

    “是啊,你快出去看看吧。”

    等人走后陈佳渡便踩着积雪往外走,虽然午后路上被打扫过,但是一下午加晚上又新覆盖了一层,不及脚踝的高度。脚下不时发出树枝被踩断的清脆声音,因没有路灯照明,走得格外慢,在看门大黄狗恪尽职守的监督下终于见到了月下之人,如披霜寒,孑然立于铁门一侧。

    耳畔是呼啸的北风呜呜之声,她注视那人转过身,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极轻地叫了声“哥”,像是捞月的猴子,忧惧惊扰井底美妙的风光。

    贺江视线下移至她的膝盖,稀松的语气听不出责备:“这么冷穿破洞裤也不怕老了得风湿。”

    陈佳渡笑盈盈地回怼他:“大姑和三婶也是这么说的。”

    这是拿他跟她们作比较?贺江苦笑。

    陈佳渡又问:“所以你怎么来了?”

    贺江:“顺路过来看看,有好几年没拜访老太太了。”

    顺路?顺得好远的路。

    陈佳渡但笑不语。

    “我能进去坐坐吗?”

    “嗯。”

    她把大黄狗牵开点,示意他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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