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中窥豹
方淮终究还是没有去牙行,只因方扬实回来劝了孔氏几句。
“淮娘,你嫂子实在抽不出身去谢家了,你回去求求谢家人作废短契,你俩的契纸可不能留在谢家。”
方扬实此话一出,孔氏与曹氏也不再叫嚷了。
方淮瞥看沉默的孔氏,点了点头。
“淮娘,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别忘了契纸的事。”
方淮点头,望向曹氏,道:“嫂子,我——”
她刚开了个头,曹氏便扭头走了。
方淮叹气,冲着曹氏背影道:“嫂子,我会替你还的。”
“还甚么?”
方扬实与孔氏皆将目光投向方淮。
她看了看两人,再三犹豫之下,抿唇微微摇头:“一些小事而已……”
方淮想了想,眸光转向方扬实,开口恳求:“哥,谢家的这些事能不能别向外传?”
方扬实痛快点头,道:“咱家可不能沾上他们,你也是,等撕了契纸,便家来。”
“……我走了。”方淮抛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
此时已至正午,惊蛰的日光虽称不上烈,但也晃得人刺眼。
街上的姑娘们抬手遮阳,小伙们则将衣衫敞开,个个恨不得立时冲去家里换薄衣裳。
方淮刚走进福来客栈,便被在堂厅等她的望远叫住。
“方娘子!在这儿!”
望远朝她招手,待她走近便语速极快的道:“少爷让我们去便河街的布后巷。”
方淮点头,问道:“婆婆他们都走了?”
“他们早一个时辰前便坐马车走了。”
望远疾步往前走,嘴上不禁埋怨:“方娘子,你怎么恁慢?奴都被那些人赶走三回了!”
方淮闻言愧疚致歉,她解释:“我爹身子不适,耽搁了些工夫。”
“啊,”望远连忙回头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奴惯于嘴碎。”
方淮笑了笑,摇头道:“无事,我确是回来晚了。”
“诶?那曹娘子呢?你找到她了吗?”
望远忽而察觉方淮是一人回来,又一次回头,疑惑地望她。
方淮垂眸,不敢与之对视,她低声细语道:“嫂子她……要照顾爹,没法跟我一起回来,待会见到少爷,我会如实告之,若少爷发怒我、我……”
“少爷定不会为此事发火,既事出有因,少爷必不会说甚么的。”
望远见她忐忑不安,便出声安慰道。
方淮闻之,愈发感到心虚、歉疚。
半晌后,在巷口的老仆妇带着两人进了新赁的宅子。
甫一进去,入目便是一个衣衫凌乱、发髻散乱的男人正蹲在地上,埋头收拾院里的一片狼藉。
“可算回来了!快来收拾这些杂物!”
谢易回过头,见是方淮与望远,眼里满是欣喜。
他扶着腰直起身子,对两人道:“你们在这儿整理,我去看看爹娘。”
方淮收回吃惊的眼神,问老仆妇:“怎么多了这些行李?”
“少爷昨晚回了一趟那边的小宅子,偷摸带了些东西回来。”
方淮不由大吃一惊,惊讶道:“少爷回去了?没人守在那边了?”
“怎么没人啊!”望远怨念颇深地叹了口气,“那些人还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呢!”
“说我们还在偷偷卖香料挣黑心钱!真是不知道是哪个传的谣言!气死人了!”
方淮闻言蹙眉,不解地小声喃喃:“为何会有这等假消息?谢家都已如此了,还要来算计甚么?”
望远蹲下身子,小心地拿起那些制香器皿,心疼地擦了擦上面的裂缝。
“可惜了这些香具……少爷才买回来几日啊……”
方淮从香囊里抽出一方手帕,学着他轻柔地擦拭着地上的精巧器皿。
“夫人今日可好些了?”
“好多咯,”在一旁修剪花叶的老仆妇,乐呵呵道,“夫人今儿还喊你了,见你不在还一直念叨呢!”
方淮欣慰点头,舒了口气:“那便好,不知老爷身子如何了?”
望远一边专心摆正香具,一边垂头回道:“老爷能下床了,也吃得多些了。”
“方娘子,你过来一下。”
方淮诶了一声,忙起身走过去。
谢易引着她进了西侧屋,严氏看见方淮进来,朝她招手。
“方娘子,我还能在这儿真是多亏你了。”
严氏握住她的手,语气里带着内疚道:“我昨儿不单没有帮上忙,还捣乱,真是惭愧,若非你,我恐是都见不到——”
“夫人,可别这么说,”方淮出声打断,她实在道,“夫人不必如此,我若是抛下夫人独自走了,才该惭愧。”
“方娘子,你为家母所作所为,我牢记于心。”
谢易对着方淮深深一揖,方淮忙侧身躲过,转而问:“少爷,夫人他们可吃了?”
“并无,丫鬟正在灶房做吃食。”
方淮一愣,随即道:“还是我去做吧。”
严氏望着方淮离去的背影,叹道:“好一个聪颖又良善的娘子,可惜啊……”
“可惜甚么?”
谢易一面拆下头上的小冠,一面以手梳理发丝。
“惜她家里人待她刻薄。”
“也不稀奇,”谢易重新戴好小冠,理了理衣袍,不咸不淡道,“管中窥豹。”
“我这几日与望远有要事需忙,有甚么事让丫鬟找方娘子。”
严氏蹙眉,眉心的褶皱往下陷,她道:“你又要作甚么?可别再乱来了。”
谢易走近她身旁,弯腰抚平其眉心,淡淡道:“谢家被人如此欺负,我忍不了了。”
严氏闻言忍不住哽咽,她攥紧谢易的手,垂泪道:“老爷若是……也罢也罢,只是你要顾好自己,别被人伤了。”
“娘,我是何人,你还不知吗?只有我伤旁人,别人哪能伤到我?”
严氏含泪点头,抚了抚他眼下的青黑,细细叮嘱:“行事前,念着家里的爹娘,别贸贸然。”
“娘,你安心,我不会有事的。”
谢易转而说起谢衡:“爹好多了,娘你往后多去看看他,说不准他好得更快。”
“我这就去看他,唉……”严氏一边起身,一边心疼道,“老爷这回可遭大罪了……”
午后,暖暖的日光打在方淮的背上,她捂嘴打了个哈欠,一阵困意袭来。
“淮娘,你要不去睡会吧?”
老仆妇见她双眸困得沁出泪滴,关切道。
“没几盆花了,我先浇完吧。”
方淮打起精神,数了数花盆数量,讶然道:“这些花竟然与之前一样多?”
老仆妇摇头,道出真相:“花种不一样了,这些都是少爷前几日买的,今儿才送到。”
方淮仔细地打量着这些花,有些她之前确是没见过,不由恍然道:“怪不得呢,我还寻思这些花儿怎么个个精神得很。”
老仆妇似是想起了甚么,她从廊下端出一盆蔫蔫的花朵,对方淮道:“不过这株木香花,昨夜少爷倒是带回来了。”
方淮摸了摸弯下腰的木香花,疼惜道:“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老仆妇叹气,面上带着浓浓的不舍,她嘴里喃喃:“可惜了老奴的余蝴蝶,此生怕是都见不到它开花了……”
“这些花里没有余蝴蝶吗?”
老仆妇摇头,喟叹道:“余蝴蝶一盆便要几十两银,如今的光景,如何买得?”
“少爷定会想法子挣钱的,婆婆你别担心。”
老仆妇见方淮卖力安慰自己,不禁笑了笑,她释怀道:“老奴活到这个岁数,能衣食无忧地养养花,实在不易,看得可开咯!”
方淮见老仆妇面带笑意,也绽开笑颜,道:“婆婆,我想养花了,不知婆婆可愿教教我?”
“那再好不过了!”老仆妇惊喜道,“你怎么忽然变了念头?”
“我觉着这些花,说不准能帮上少爷,让他——”
“方娘子,你来,我与你说说爹娘的吃食。”
出来搬香具的谢易,听到方淮所言,忙叫她过来。
“方娘子,往后但凡涉及谢家之事,能否不要同外人说?”
谢易直直盯着她,眼眸中满是恳求。
方淮被他专注的眼神看得一抖,她不自在地别过头,望着别处点了点头,纳闷道:“可……婆婆也是外人吗?”
“不是,但你太——”太聪明,也太实诚!
谢易咽下后半句话,转而眸色一沉,说起另一事:“曹娘子呢?怎么没瞧见她?”
方淮不由自觉地捻着香囊,一下一下地搓着上面的梅花花样子,轻轻道:“嫂子她要照顾生病的爹,实在没法子抽身……”
方淮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刚想重新开口——
“也罢……”
谢易幽幽叹气,而后关心道:“令父身子可有大碍?需要大量银钱医治吗?”
“爹他运货砸伤退,如今还在养伤。”
谢易从怀里掏出一个宝蓝色绸面钱袋,从中拿出一锭银锭,递给方淮道:“这是十两银子,你先拿去用。”
方淮连连摆手,往后退了几步,受宠若惊道:“我不能收,夫人与老爷尚且如此,我如何收下?”
“无事,我还可找杨家他们借,治病最要紧的便是速度,若是慢了一步,那效果便天差地别。”
谢易往前走了几步,将银锭递到她面前,面带愧怍。
“可惜我现今还在琢磨——”他紧急合上嘴,想了想,继续道,“你拿着用,我爹娘那儿现今的银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