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古方秘传
距老爸穿着高分子夹板靴牛哄哄回去后，一晃已半月。葛先生和张同志言出必行，果然很少电话。我打电话回去，也总是说一切都好，好得很。一个山村小诊所，几亩山地，一只伤脚，加上十年不遇的干旱，能有多好呢？
我表面看起来也很好，好得很。科室病人爆满，我们的奖金位居全院前列。虽然每个医院的绩效工资必定有排名靠前的科室，可中医科能冲到前列，实属罕见，很值得骄傲。更值得骄傲的是，全院（好像也是全县）唯一的中医临床硕士被公认为咱的女朋友，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殊荣。实际上，包括我们科主任在内，谁也不敢像外科同事那样表现出丁点的财大气粗、运筹帷幄的气概——说不定下个月我们的绩效又会掉到末尾。
至于和甘草的关系，更让我无所适从。按工作关系来说，甘草是我的下属，按中医师承关系来说，甘草是我的徒弟，这两层关系像两道紧箍咒，束缚着我不能像对待女朋友或未婚妻那样对待甘草。
“甘大夫，高分子夹板……那天你带我爸去打高分子夹板时，医生交代过啥吗？”我终于想出一个既体面又不容甘草驳回的理由。
“交代啥？咦，他老人家自己不也是医生嘛？你们家还有祖传的正骨手艺？”甘草反问。
“对，对对对，他老人家给人接过骨。不过，这高分子夹板他可是第一次见，第一次用，肯定不知道注意事项。”我这人虽然话语不怎么方便，但情急之下总能找到话说。
“我也第一次见，葛主任你还是直接问骨科的吧。”甘草有些为难地说。
“你也明天休息，你……你……你就到到我家看看去！”我干脆直接了当。
“啊？”甘草吃惊地看着我。“也不是我的意思，是……是……是我爸妈非要叫你去！”我满脸通红，张口结舌。好在，最难说的话已经说出来了。
周日的早晨，医院里显得格外安静。我匆匆吃过早餐，把我的宝骏内外清洗一遍，忐忑不安地张望着公寓楼的方向。甘草是个讲信用的人，答应的事肯定不会反悔。但是，万一她有别的事呢？非常幸运，没有万一，甘草如约而至。
“啊呀！甘、甘大夫来了！”我刚和甘草下车，我妈就从诊所里冲了出来。
“赶紧进屋里，进屋 ！咦，甘大夫你来就好得很，提这么多东西做啥嘛？”我妈无视我的存在，直接冲到甘草跟前。
“甘大夫来啦，赶紧进屋，看外面日头晒。”我爸也迎了出来。
甘草这待遇，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过的。我每次回家可都得大呼小叫着，才能让我爸我妈把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
“咦，叔叔，你的脚完全好啦？”甘草的关心很真诚。
我顺着甘草的目光，赫然发现我爸竟然像个好人似的朝我们走来。再看他的脚，套着两只再平常不过的旧运动鞋。这鞋我认识，原本是我的。我的旧衣物都被我爸如获至宝地收藏起来，在除了坐诊、进城、走亲戚外的任何场所任何时刻，美滋滋地、有点滑稽可爱地穿在身上。
“高分子夹板呢？”我也吃惊不小。
“嘿嘿，基本好了，不过还绑着小夹板。进屋，进屋！”我爸含糊其辞。
进屋后，我继续追问我爸高分子夹板的事。谁知这两位老人家目光闪烁，支支吾吾，就是不肯好好说话。他们这状态，弄得我疑心重重，甘草也是一脸的不解。
“要不要再去医院拍个片子，骨缝完全愈合了的话，也就不用戴夹板。骨头彻底愈合得一两年吧，在这一两年内，还是要注意保护，千万谨防第二次骨折。”甘草像个好助手那样谆谆教导葛先生。
“晓得了，晓得了，对对，一定要注意。”葛先生没像平时怼我那样，在医学事故方面的处理上跟我争高下。
“爸，高分子夹板效果还是好吧，要不你也进点货，备着？”
“不用！咱家用那东西干嘛？贵……”我爸迅速刹住了话头，看了一眼甘草，冲口而出的话变软和了许多，“高分子夹板好是好，山里人不用。山里人皮实，有个伤筋动骨的，只要能动得了，绑绑吊吊，忍忍就好了。”
“爸，你脚上的伤完全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就两个月？”我说着弯下腰，曲起手指，照准老爸的脚面就敲了下去。“梆！”这声音可不像敲在运动鞋上的声音。
“咦，你咋晓得我绑夹板？”老爸受到我的突然袭击，一点也不惊慌。
“你绑了夹板？我还以为好了，我就想看还疼不。”我故意用有点冷漠的语气说，“咋，你的小夹板比高分子的管用？”
“那是！……那是不一样的东西。不能比，不能比，都好，都好！脚要好，还得自己往好里长，夹板再好也就起个保护支撑作用。”我爸的目光在我和甘草脸上来回瞄。
嘿嘿，葛先生既想说明他老人家用的小夹板好用，又不敢说人家高分子夹板不好用，那只有他老人家自己为难。
“你家的小夹板？”甘草脸上是完完全全钻研学问的表情，一看这表情，我就知道葛先生的麻达来了。
“我爸的！算是祖传的吧，我学内科，我爸没传我。”我像工作时那样，一本正经给甘草解释。
“叔，我、我能看看嘛？”甘草的请求直截了当，和我预料的一模一样。
“嘿嘿嘿，这个人脚臭得害怕！”我妈恰到好处出来救急，“我说根根子这个娃娃啊，你咋不提前说一声甘大夫要来，这我啥都没准备，这……”
“葛主任这人就不爱说话，”甘草接了这么一句，把话头扯回去，“葛主任以前从来没说过葛叔叔还是个老中医，家传啊，家学就是厉害！葛主任，你真不会用小夹板？”
“哪里！甘大夫你晓得，我学的是中医内科……” 我真不知道怎么往下说。
甘草肯定要看看我爸的小夹板，可若我爸的脚实在有碍观瞻的话，好像也很丢我的面子。
“对，葛叔，我也是内科，我就是想看看，了解下，我也不是学艺，葛主任是我师傅，他不传我的话我肯定不学，您的家学，就算我能看会，也绝不会使用……” 甘草顺着我的话说。
“你这娃娃！哎，不是，甘大夫！ 不是这么个意思，你想看就看么，唉！”我爸说着把那只穿着大大运动鞋的鼓鼓囊囊的脚抱在怀里，慢慢脱下鞋子，一只被硬纸壳和纱布缠绕得奇形怪状的脚出现在我们面前。
“爸，这就是咱祖传的小夹板？噢，硬纸板？”
“那是！你以为金的银的才值钱？小夹板，重在手法，不在夹板多好上！”
“对对对！葛叔，看出来了，您这绑法可是四两拨千金，受伤部位不受力，还不影响行走！”甘草蹲到我爸的脚前面，指指点点，一脸佩服。
我顺着甘草的指点多看了几眼，又看看甘草，还是什么门道也没看出来。这是硕士生和学士的区别还是主任和实习医的区别？不管葛先生、甘草还是我妈，都有点变，让我对这个世界感到了一点迷惑， 一点不解。
我妈一边责备我没提前跟她通报甘草要来的消息，一边变戏法似的摆出了刚炒的新豌豆，那新鲜的香味让我馋涎欲滴。午饭是我三五年才能有幸吃一回的手擀鸡汤面，我连汤带面全部下肚，一口气吃了五六碗，撑得腰都不能弯了。
甘草似乎并不比我少吃多少。我计划吃了中午饭就和甘草返回单位。结果葛先生在午饭还没开始就安排了下午的重要工作——请中医研究生甘草帮他研究研究他收藏的新旧书、先人们木刻、手抄下来的书籍。
“叔，工作成效太低，这第一本书就把我难住了。这个手抄本确实是《肘后备急方》，好像也不全，有的内容和前几年整理印刷的也有出入，您看这几行字：地黄烂捣熬之，以裹伤处，以竹编夹裹，令遍缚……写的好像就是小夹板治疗骨折的，这个我记得在那本《肘后备急方》中没看到过。这个手抄本的年代，我觉得清末明初的可能性大，唉，全是繁体字，还是手写的，好些地方看不清楚。”甘草满脸歉意，倒好像是她请我爸帮什么忙似的。
“好很，好得很！你把这书拿上有空研究也行，下回来家里了接着看也行，随你！”我爸说。
“啊！”我和甘草几乎同时惊掉了下巴。
甘草可是眼瞅着我爸把那几本书从一个带锁的箱子里，拿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而我，老爸还从没给我单独翻看那些书的机会。倒是他老人家经常一边翻看那些散发着奇怪味道的书籍，一边朝我要这书那书的对照着阅读。
“这么珍贵的书……”甘草小心翼翼地掂量着那本书，“也不好保管。那叔，以后有机会我再继续看。”
“有机会！有机会！这书就在这屋里放着，谁也不借！”看来我爸刚才要甘草带回去看的话，是硬着头皮说出来的，“下次来，我给你教小夹板的绑法！技多不压身，就只是不给旁人传授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