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医疗事故
崴了脚的葛先生在张同志的陪伴下,由中医院中医内科副主任葛根全程陪同到中医院“考察”,并特邀中医院唯一的女硕士甘草陪同考察了中医骨科后,不欢而散。坐在葛根主任的宝骏里,全程一言不发。抵达葛家峽葛府后,还牛皮哄哄告诫他们唯一的亲儿子葛根:没事儿就别回来,忙也不要瞎忙,要忙到点子上。
对于两位老人家的无理取闹,我一概置之不理。果然,半月后,老两口出尔反尔,主动叫我回去有要事相商,还以检查脚伤为由,软硬兼施撒泼打滚地要我请甘草回葛家峽一趟。啧啧啧,我自此又恢复幼年时对我爸妈的敬仰之情。当然,你这样说一般人还是不大懂,别说一般人了,作为当事者以及天大的受益者,我和甘草从葛家峽回到医院时,也只是觉得莫名的愉快,心底无限的踏实,还没觉察到两位老人家的老谋深算……呃,用词不当……运筹帷幄神机妙算……一句话,姜还是老的辣……这件事实在太过重大,幸福降临得实在太过突然,我实在难以客观真实、简洁明了地予以描述。其实,事情就是这样开始逐渐明朗起来的。
从葛家峡回来后没几天,我爸妈突然又出现在中医医院。不无炫耀地告诉我说,他们已经请了某人做“高媒”,去甘草家提亲,甘草父母慷慨应允,甚至有些正中下怀……我妈的意思是,甘草的父母早就盼着媒公登门。
接下来就简单多了。只要按乡俗走完所有的程序,甘草就成了葛家峽的媳妇,成了我合法的公认的妻子了。
我爸妈列出来的第一件要事是订亲,他们对于要准备的一应东西大包大揽,根本不放心我插手。又过了一月,父母和几个亲友带着十二个印着红花的大馍馍,用大红纸包着的十二个“封子”,以及烟酒糖茶,以及给甘草的金饰,去甘草家吃了顿饭,全部议程就这样。我的幸福人生就要这样开始了,幸运得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面对甘草时这样的感觉尤其明显。唉,都说女朋友或未婚妻要宠,要顺着人家的心意。可作为甘草的师傅,甘草必须得听我的。这样的烦恼也是甜蜜的烦恼吧,很快,真正的烦恼就找到了我。我的心口子也时不时要疼一下,我也真的分不清楚是那瞬间的抽搐是心脏和胃。
说来也是巧,我苦恼于“心口子”时不时疼一下时,我们科室的一位患者出了点状况。病愈出院当天,办好出院手续后,走到病房走廊时,突然滑到长椅上,昏迷过去。
这位病人六十多岁,据说常年“心口子疼”,是我们主任的老患者,每年换季前后都要来看几回病,带几包药回去或住院调养几天。他本次住院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依旧是心口子疼,“心口子疼”写到病历上,是“气滞,消化不良”。关键在后一条上,这一条,即使是不懂医学的人也明白,意思是病在胃部。入院五天,确实也以治疗胃病为主。既然胃病已治愈,怎么突然会昏厥?
心口子疼一般分为三种情况:胃炎、溃疡等胃部疾病引发的持续性或阵发疼痛;心肌缺血、心绞痛等心脏疾病引起的疼痛;精神刺激、情志抑郁等引发的疼痛。这几种病症,若疏于治疗,倒都有昏迷的后果。既然已经办理了出院手续,也就是已经治愈,突然昏迷是病情突然反复还是有别的尚未查明的更严重的疾病?
病人家属态度强硬,一边要求医院立即将病人送往省级医院,一边放出狠话,要医院负责到底。我们的主任被病人家属追打,躲在家里休养。这个凭空而来的艰巨任务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们科室虽然实行集体诊治,但在具体的诊治中,不管医生还是病人都习惯于认定一个“主治大夫”。比如这位患者,熟门熟路的住到我们科室,由我们主任负责。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忽略入院常规检查中高血脂的现象。大概率是以病人自述以及以往的病情为依据,治疗萎缩性胃炎。
“病人的安危我负责,你们不听我的安排,执意要搬动病人,后果你们自负。”我顶住病人家属压力,决定先等病人病情稳定了再做下一步打算。这个时候的病人肯定受不了长途颠簸,路上出了差错,那责任肯定还在我们科。
进了重症监护室的病人依旧昏迷,脉搏细滑虚浮,可以说危在旦夕。若做胸透的话,肯定是某根心脏血管堵了或半堵。用上心梗的急救药物后,情况虽有好转,体征渐趋正常,但依旧昏迷不醒。
“照这个情况,应该清醒啊!”心脑血管的主任在仔细检查一番后,紧皱眉头。
“是不是脑子里也出了问题?”我悄声问他。
“赶紧转院吧,转到省上去!”心血管科的主任斩钉截铁,“早转一天少一天的麻达。”
第三天,病人的各种体征渐趋正常,三天来也没有反复现象,我决定亲自护送转院。省城医院的检查结果是,急性心梗加脑出血。
“这个病情很复杂。必须先治住脑出血,再看情况是否安放支架。”省城大夫说。
“大夫,这个病是不是拖出来的?他们说我爸只有胃病!这个病是拖延出来的?”病人的家属把我挤到一边,问省城医院大夫。
“心脏病发作时确实和胃病很像,急性心梗错过最佳治疗时间,是不可逆转的。支架有一定作用,但对心梗对心脏造成的损失不可逆转。这个更复杂,还有脑出血,这个倒抢救得当,没造成延误,但与心梗的治疗是逆着的……”省城医院的医生很耐心解释,我认真听着,印证了自己此前的猜测,不由长舒一口气。
“你个庸医!就是你们把我爸的病耽误了!滚,我看见你血压就高!”患者那人高马大的儿子伸手就推我。
患者病情稳定,我赶紧叫上我们的急救车返回。一出了省城,我们就风驰电掣往回赶。轻车熟路,心情轻松。从省城医院的神态言语判断,这个突发心梗和脑梗的萎缩胃炎病人虽然难治,但在他们眼里看来是常见病例,当胸有成竹,治好没麻达。
我回到科室的当天,科室主任就找我来了。“听说你把39床的病历调去看了?”
几天不见,科主任消瘦了一圈,胡子拉碴的。治病救人,治好了是救人,治不好了那是……在别人和自己眼里那可都是杀人啊。医生真不好当,医生这个行当真是高危行业。
“噢,我看了,当时您不是不在吗,我想怎么着也应让病人病情稳定了再转院。他那个情况不宜挪动,我调病历是……”我赶紧解释。
“知道,知道!对症下药嘛,我就问你发现啥问题了吗?”
“没,没有吧,他本来就有胃病,一直治疗胃病,胃病确实好转了。噢。他入院常规检查,显示高血脂,这个……”我字斟句酌,觉得还是把自己看到的问题稍微提点一二。
毕竟我们每天都在收治病人,吃一堑长一智,该留心的必须留心到。“高血脂?啊,对!这个我早留意到了,所以在治疗胃病的同时,还用了降血脂的药。”主任连忙说。
“这样啊!那他就不该出现昏迷症状。省里诊断的是急性心梗和脑梗。”
“人吃五谷杂粮生百病,哪有应该不应该的。以后你就晓得了,干这行当久了,见怪也不怪。这脑梗加心梗,要好起来费劲着呢。”主任担忧地说。
“就是,用药互逆,不过我听他们好像并不怎么担忧。大体是先控制脑梗,再放支架。”我赶紧安慰主任。
“这家人看来不是省油的灯……这一页总算翻过去了。吃一堑长一智,咱科室得开个会,把权责再明晰一下,以后坚决杜绝出现类似的事。” 主任说。
会议是在我们的医办室开的。内容很简单,就是把那位病人的入院以来的所有流程查验一遍,规范了一遍。
我惊奇地发现,病历和我第一次翻阅时有了出入,我曾看见的黄芪建中汤不见了,代之以一长串的药名,那些药加起来肯定不是黄芪建中汤。
“这个处方……”我指着那一长串药名,字斟句酌,想不出用怎样的话语说出来比较合适,沉吟着,希望主任意会,会解释一番。
“以后写病历时中药方子也要按规范写,不能只写某某方子加减,药名药剂都不得有出入。”主任说。
病人离开我们医院的第三天的这个下午,我们的短会结束后,病历如期交到病案科。我佩服地看看主任,这样捋了一遍,看到各种流程各种记录都有板有眼,我心里也觉得板板正正。有的病治得,有的病神仙也治不了,这个理,一般人还是懂的。这样一想,我也就把这件事丢到脑后,专心致志研究治疗眼前的病人。
“你还我爸爸!你个庸医!你还有脸上班!”
大约一周后的一个上午,我正在医办室,一群人突然冲进来,冲在前头的一个女的,抓住我的衣领就抓挠我的脸。我要挣脱,手臂被人死死按住。
“报警!报警!”我大喊。
“有话好好说,不准打人!”同事们惊慌失措地喊。
“你谁敢过来试试!过来两个打两个,过来一双打一双!”抓着我的一个男人一边推搡我,一边威胁。
“好!你打!法律不管你们是吧!”一个人影冲到我跟前,紧紧地把我护在身后,原来是甘草。
“你赶紧出去!给叫保安科。哪来的这些啥人,疯了!”我怕甘草受伤,赶紧说。
“哼,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平常眼睛顶在额头上,认识谁?”抓着我的男人推开甘草,一边使劲把我往外拖一边说,“我老丈人的病就是你看的吧,就是你不让转院吧!我老丈人没了,今儿先要你给他老人家披麻戴孝送终,再慢慢算细账!”
“你丈人是谁?我肯定没给他看过病,我的病人都好好儿的!”我大喊。
“不是你治的是谁?不是你治你会送到省里?好一个金蝉脱壳,你害得我家人财两空……”
啊,竟然是那 患者,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我怎么成了他们的主治大夫?医办室闹成一团时,医院保安到了,随后,治安警察也到了。
“ 走法律程序!马上申请医疗事故鉴定!”院长和我们的主任同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原来,病人脑出血控制后,省城医院马上做了支架手术,总费用逾万。在手术前,与病人家属签了手术告知书,这份告知书里明确告知他们百分之十的风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那百分之十成了百分百。病人的生命结束在省城医院,但是每一步都清楚明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这一步步的选择,一笔笔的巨额支出的结果,必须由谁来负责,来承担。
病人家属咬定的主要有两点:一是把心脑血管病当胃病医治,延误了病情;二是昏迷后没马上送往省城医院,再次延误了病情。病人家属不同意医学解剖,所有的事故鉴定, 依托文书。
“这个方子清清楚楚,用药主要是活血化瘀、生肌清热的,也就是既利于胃病,同时也在降血脂,不存在延误的情况……你们不信任的话,这是病历复印件,你们可以另找专家鉴定。心梗和脑梗的诱因很多,比如情绪因素、跌跤……”院长拿着鉴定报告,语意恳切地跟病人家属解释。“至于昏迷后是否应立即送往省城医院,这个,我想你们稍微留意一下,现在到处普及急救知识,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搬动 倒地的人。这个,作为专业人员,肯定是最基本的……”
“官官相护!”领头的气势明显瘪了,他招呼着几个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咋呼,“入土为安,走,咱回去把老先人埋了,再算账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