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红烛(7)
“你认识那小郎君?”
天色暗淡下来,屋中点了小小的蜡烛,高大的男子身材如熊,推开木门走了进来,他坐在矮小的椅子上面,背部弯曲下来,底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灯火照着他露出老态的面容,褐色眸子如同浊水般不再明亮,声音嘶哑地问道。
李素盏看似闭目养息,头发微微凌乱地垂下,脸上是没有擦去的汗水,衣服也有多处破损,双手被麻绳束缚扭到背后,与背椅拴在了一起,她手上的动作不停,但显然没能找到解脱的办法。
她无奈睁眼,“老师,我怎么可能认识?”
晋公明白她的意思。这么多年将三个小孩拉拉扯扯大,爹妈也不过如此了,她自幼在他身边长大,认识什么人,他哪有不清楚的,不清楚的另有其人。
“少试探我。”晋公瞪了她一眼,“我问的是什么你心里清楚。”
他是在阵法边上捡到李素盏的,发现对方气息变化,就明白她是怎么一回事。见到李素盏昏迷不醒,哑叔心急如焚,将她抱到屋内,盲叔翻出斧头就出门了,没想到他前脚出门,后脚李素盏就发了狂。
晋公见她捂头跪地,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心中大痛,神色震怒,走近将她扶起,只见她双目赤红,由于并不识人,她开始攻击晋公。
晋公接下她几招,察觉她的手脚功夫,不如年少时打起来不要命,但懂得如何运用力道之后,身法也更为多变,一时之间竟有些难缠,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她压制住,怕她伤害到自己,顺便将李素盏的手脚束缚住了。
好在李素盏闹腾一会儿就睡了过去。晋公蹲在她的身边,心中松了一口气,正欲起身时,只见她眼角滑下泪来,他不知道她做了何种的梦境,伸出粗糙的大手为她擦拭,可这眼泪越擦越多。他半跪在那里,气压极低,也不再离开,等着李素盏醒来。
不得不说李素盏是某方面的惯犯。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他颇不以为然,如今见到李素盏将这套用在他身上,晋公几乎要为她气笑了。
李素盏有些讪讪,缩了一下脑袋,不过她等的就是这句话,“齐端……我自然是认识的。”
“齐端?”晋公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听起来倒是关系不错。
李素盏叹气:“老师,我不喜欢他,自大又虚伪,对着这样的人致以尊称,今晚的饭菜都要难以下咽了。”
人活在世上,哪有时时刻刻都能放纵地任由喜恶来主导言行的?晋公没有戳破她的谎言,也没有继续追问。
“我就知道老师您还是会记得我的,如果这个世上有谁能够看破这一切的话,那就只有您了,若是连您也记不得的话,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李素盏正色道,她垂下头来,烛火照着她的影子,分外孤独。
他是明白这个弟子的,难得神色柔和下来,“无妨。你终会找到你的道路的。”
这句话令李素盏精神一振。她自重生归来之后,情绪时常陷入低迷,不知自己来自何处,也不知自己将往何处,伤了师兄的心,又不自觉地认为将他带入更为痛苦的境地。
这句话,老师过去也常常说,在最初的时候,它仅仅是一句虚言。在后来的后来,无论是被放逐的五年,还是重回朝廷执掌大权之后,这句话总是催促她,莫要为今夜逝去的月色而过度悲伤,不要停下前进的脚步。
而今重新听到这句话,李素盏又是不同的心情。历史是一个轮回,她再一次回到了起点。仅此而已。孤独不再是生命的议题,无数人都站在这条道路之上。
“你接下来想要做什么?”晋公开口问道。他是个孤僻的人,至少老了之后是如此定义自己的,对待弟子缺乏温情,也学不来温情那套。这时常令他有些担忧,好在孔嘉心思细腻,能够很好地替他弥补这个缺陷。
李素盏哈哈一笑,眼中光芒如星,语气压低,道:“不知老师与我的想法是否一致了。”
晋公看了她片刻,忽地冷笑一声,扔出来一块古朴的令牌,“我猜对了吗?”
那令牌在半空中划过,李素盏伸手完美接住,手指缠着其上的红丝线,随意地甩了几圈,笑眯眯地道:“我就知道我与老师心有灵犀!”
“你的本事见长。”晋公仔细看了一眼散落的麻绳。
“老师只许州官放火,不如百姓点灯,您已经试探了我两次。”李素盏轻哼一声,很快又转到正事上来,“我目前不宜出现在众人面前,先前我回到李氏,不少人对我有所评估,若是性格转变太快,容易落下什么话柄,即使它不可磨灭,它也应该成为我的优势,而非是劣势。”
“我会去一趟江南,等到恰当时机再回来。我这次回来,也是为了与老师辞别的。”李素盏抿唇,神情有些不自然。
“不必替我担忧什么,你长大了,想要出去走走,这对我来说,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晋公话音刚落,门外突兀地出现一声巨响,他扭过头去看,外面又静悄悄的,面上露出无奈的神情。
李素盏露出笑容来,她知道外面站着何人,“衡玉,还不快进来?”
很快她就知道素来跳脱的小师妹为何如此扭捏了,木门吱呀的一推开,哇塞,门外站着好一只兔子。衡玉身体不好,裹着毛茸茸的一身,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哭了一通,眼睛红彤彤的,可不就是一只可怜的小兔子吗?
“哎呦,哪里来的兔子妖怪?”李素盏捂着肚子笑。
衡玉见此,眼睛更红了。她冲了进来,抱着李素盏,头一伸就埋在怀中。李素盏笑着抱住她,神情变得温柔起来,臂弯缓缓收紧,温暖的感觉真实从怀中传递过来,像极了冬夜温暖的美梦。
“师姐真坏。”衡玉带着哭腔说道。
李素盏拍拍她的头,轻笑道,“胡说什么呢?”
衡玉不吭声了。
李素盏知道衡玉是喜欢孔嘉的,至少在前世是如此的。
衡玉以齐端残害手足的名义向他发难。世家那时对齐端恨到极致,选择站在衡玉那里,是因为看到了扳倒齐端的希望,然而那些皇子皇女死在了世家的手中,他们终究是对衡玉不能付诸真心。
李素盏并未参与这场战局,这在外人看来,已然是站在齐端那边的默许。衡玉落败之后,齐端并未处置她,仅仅是命她无事不得出府,但什么是无事呢,今天买棵葱,明天买颗蒜,守卫听到这种荒唐的借口,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恭送公主出府。
然而齐端心底是不安的,他躲了李素盏好几个月,后来李素盏堵到他,才知道原因,衡玉腹中已经有了孔嘉的孩子。
“这算什么大事啊。”李素盏是这样评价的。
然而齐端脸色是苍白的,她看着他,他却错开目光,低下头去,她捏住他的下巴,凑过去吻他。他们在疏影之中接吻,齐端握着她的手腕,温度是滚烫的,他的胸腔是冰冷的,尽管如此,也一味地迎合另一个人炽热的心。
李素盏从回忆中挣扎而出,如同梦呓一样,复述了那句话:“这算什么大事。”
她的目光很清醒。
“为什么师姐只是回了一趟家,就什么都变了呢?”衡玉抽泣着问道。
听闻师兄说要向师姐提亲时,她心中有一些微妙的酸涩,但她并不能意识到那是什么。在她心目中,师兄和师姐当然是样样都好,那么他们在一起是合情合理的,然而仅仅是这一去,师姐回来时,是晕倒在竹林中的,她身边没有任何人,醒来后又陷入未知的发狂,而这一切的原因,衡玉都不知晓,然而师姐却突然说,她要去江南了。
衡玉不能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心中为这即将到来的分别而悲伤。
李素盏在心中说了一句抱歉。现在想来,衡玉是齐端的妹妹,是她与孔嘉的师妹,然而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总是没有告诉衡玉。不该抛下她的,让她一个人在这种未知的环境中成长,曾经那个活泼灵动的小姑娘,才这样一点点被沙砾磨成了手腕强硬的昭平公主吧。
“衡玉,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我只是离开几年,去找属于我的道路,之后还会回到京都,如果到了那时候,衡玉想要见识山下的景色了,就来帮助我好吗?”李素盏如此说道。
或许是她来帮助衡玉。李素盏心中补充道。
她答应了系统要去杀死齐端,到了那时候,国不可无君,那么衡玉则是皇位的最佳人选。
衡玉慢慢地平复下来心情。
而旁边的晋公轻轻叹了口气,一个两个都是不让人省心的家伙。看来他对于衡玉的教导得改变一下方向,为了避免这丫头太过于难以应付,等到孔嘉上任之后,不如就丢给他来管吧,顺便见识见识这河山与人。
他琢磨着这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