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红烛(5)
李素盏不会去桑夫人那边自讨没趣,她左绕右绕,来到一个古典雅致的小院,恰好门是开的,也无其他仆人看守,她往前走去,没想到一个杯盏咻地一下飞了出来。
茶盏破碎的清脆声音响彻在院内。李素盏暗自庆幸自己还算是宝刀未老,微微一侧身,避开了去。见四下无人来收拾,察觉到些许不对,这茶盏可不是冲着她来的,只能是屋内另有他人了。
思及此处,李素盏抬脚便往里面走。这处院落是李怀石的,李怀石平时也就逛逛青楼、听听小曲,若是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的话……
这个时间点,看来也就是那件事了吧。
李素盏闯入的太突然,屋内的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只见一男子坐在主位上,气质儒雅随性,轻摇纸扇,隔着书案立着一道娉婷袅娜的身影,那人气质清雅如幽谷之莲,身姿绰约若风拂细柳,玉手轻捻手帕,垂首拭泪,露出一截白皙而脆弱的脖颈,怯弱之姿,惹人心生怜爱,又如同引颈受戮的天鹅,一旦注视就难以移开目光。
李素盏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那女子见有人闯入,背过身子去,待她整理好妆容,又屈膝向上首的李怀石道:“父亲既有客人,女儿先行告退了。”
果然是她。桑夫人得势之前,李怀石曾有一位宠妾,与她共育了长子与长女。府中常有人传言,若非是那人出身卑微,便是夫人的位置也当得,可惜红颜薄命,只留下尚未长成的两个孩子。他们无生母庇护,在府中行事低调,李元琚早早出门游学,留在府中的李元琼也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连桑夫人安排的课程也多是缺席。
李素盏前世并未见过此女,不仅仅是因为她孤僻而不理外客,更是因为她死得过早。
李元琼对府中事务不甚关心,从未数过自己有几个妹妹,因此也不曾认得出来,面前的女孩正是自己素未谋面的五妹妹。
她当着外客的面,抛弃了往日的羞耻之心,因为她明白如果今日不能够争取成功,那明日等待她的是无底的地狱,她的头低低地垂下,那是一种卑微的姿态,她道:“女儿从未求过父亲给过什么,唯有这一件,唯有这一件,还请父亲三思。”
李素盏立在门口看过去,见李怀石展扇一笑,就知道这货是彻底没皮没脸的东西,露出嘲讽的笑容,而后陷入沉默。
但李元琼不知道,她站在那里,听到自己的父亲教训道:“二娘,你从来都是乖巧听话的,怎地今天如此糊涂呢,你没有向我索求什么,但你身上的一针一线,哪一个不是我供应给你的吗?”
李元琼为这话一震,面上露出羞愧出来,可是眼泪却总也止不住,心底是深切的绝望。原来女儿与牲口并无什么两样,牲口养肥了待宰,女儿养大了也可以随意处置了。可她只能向着这父亲的权威低首,为她是他生养的牲口。
“我作为父亲,哪有谋害你的意思呢,若非是你外出招惹了那谢氏子,又怎会闹出这等事情,你的年纪也不小了,那谢氏子容貌端正,才华风流,与他为妾哪里委屈了你?”
李元琼咬牙。她面上浮现出挣扎,又慢慢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滑落,也不去擦拭,渐渐地生了妥协的心思。
“父亲说得对!区区庶女,母亲不知是什么出身的贱婢,能够嫁给谢氏嫡子,已然是莫大的荣幸了,这荣华富贵的半生,不仅不感谢父亲,还反过来指责您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真真是白眼狼呢!”李素盏抬高声音,目不斜视地从李元琼身边走过,李元琼望过去,只见她傲慢神气的模样,比那头脑简单的李元瑜更甚。
这话倒是点醒了李怀石。李怀石察觉到那句“从未求过父亲给过什么”背后隐藏的怨恨之意,面色渐渐地沉了下去,他原以为子女之中,李元琼是个好拿捏的,没想到也是个跟李元瑶一样的反骨之人。
他收拢起扇子,眼睛中折射出冷光。他这一生时时刻刻都在后悔,当初为那一时的情爱冲昏头脑,想尽千方百计娶到了老师手中的宝珠,可是后来才发现,身为男子的自尊全部为那颗宝珠的光芒遮掩,他不需要一个耀眼的妻子,他需要一个顺从的妻子。
没想到,没想到就连她的孩子,都敢反抗自己了!桑夫人,好一个桑夫人,教出来一个混账的李元瑶还不够,还要教出来千千万万的李元瑶吗!桑夫人,桑夫人,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也不肯屈服于“李夫人”之下啊!
他再也维持不住儒雅,像是野兽逐渐褪去人皮,李元琼抬眼望过去,只为那双眼睛中的阴冷与恶意吓到,她心底有些迷茫。旁人都说父亲无比怜爱她的母亲,可是那些人谈论这件事情时,却是调笑的神情,那种神情,人们在谈论兔猫狗时,就是这种神情啊。
若是情深,何至于听到他人贬低她“贱婢”还能够不发怒的?但若是这些是虚假的,什么是真实的呢?
李元琼想起那日,她素来谨慎,又自知容貌会招惹不必要的是非,于是戴着垂着面纱的斗笠,谁能够想到遇到个身份高的泼皮无赖。他指使着其他人打掉她的斗笠,见到她的容貌的那一刻,露出的正是垂涎和贪婪的面目。
他们在渴求什么呢?李元琼不知道。但那些目光汇聚成巨大的黑洞,这些黑洞将要把她吞噬了。她的胃里翻涌,几乎要呕吐出来。
“难道你想模仿那些贞洁烈女吗?”不知是何人的嘲笑声音袭来。那个人,她不认识,但她听到她是如何称呼李怀石的,父亲,原来她也是父亲的女儿吗?
她望过去,看见的不是年轻的女孩子,而是一个会动会说话的傀儡,她的背后悬着丝线,丝线握在李怀石的手中,李怀石仁善地笑着,如同戴着面具的鬼怪一样。她听到那人的声音继续道:
“去吧,去吧,白绫往梁木上面一搭,绣鞋往水边一放,你就可以成为很多人眼中的好的女孩了,人们会可怜你,同情你,给你写悼词,父亲也可以借此向谢氏发难,母亲也会很喜悦,你的哥哥,还在求学的那位,哎呀,终于摆脱你这个拖油瓶了。”李素盏贴着她的耳边轻笑着说,让人揣摩不出她的意思。
李元琼转动眼珠子看她。李素盏的眼睛之中不含笑意。这令她十分困惑,片刻后,她什么也没有说,离开了房屋,她往屋外走,外面下着小雪,她比这景色更加萧瑟。
她与李素盏擦肩而过的时候,飞扬起的发丝扫到李素盏的脖颈之上,李素盏立在那里,有些出神,侧放于两边的手微微握住,像是习惯性去抓住某些注定流逝于她掌心的事物。
她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眼睛时,已经与平时无异,她笑着朝向李怀石,道:“这下父亲不必担心没办法向谢氏那边交代了。”
李怀石被说中了心思,他面上倒不会承认,只在心底警惕着李素盏,李素盏像是毫无察觉一样,笑眯眯地道:“那么父亲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这在李怀石的意料之外,“你说来听听?”
“我想回钟情山一趟。”李素盏提出自己的要求。
“胡闹,马上要到年关了,你这时回山,要让旁人如何看待我们李氏?”李怀石皱眉就反驳回去。
李素盏露出怒意,“可是我也不想在这里待着,父亲您不知道,母亲她……简直是荒谬。让我在家里面待下去,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我如何对得起我的师兄,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宁愿死掉好了!”
她这番话不似作假,桑夫人又是李怀石心病,这些年来,他总觉得这李氏不是李氏,要成桑氏的天下了,奈何家中财产不在他的手中,子女们又纷纷暗里倒向于那个疯女人,但有意思的是,她亲生的孩子,倒是一个个摇摆不定呢。
从前李怀石也曾思考过,但六郎与七娘看起来不堪大用,也无法与桑夫人彻底割舍;但是李素盏不一样,她幼年就为桑夫人抛弃,这些年来,桑夫人也不曾写信关心过她。
他听说李素盏能够回来,是因为她那位老师看不下去了,修书一封给桑夫人,桑夫人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于是顺水推舟答应下来的。
这对母女既无法切割关系,也无法不说没有相互怨恨。若是当年李素盏是个男孩,桑夫人必然更有胜算,未必会落败到那种地步;若是当年不是投胎到桑夫人的肚子里,何至于出生时遭遇险境、多年来有父有母却宛如孤儿!
李怀石眸光微动,明知故问道:“此事可曾问过你的母亲?”
李素盏冷脸哼了一声,“她何来的资格管教我!”
李怀石心中大喜,面上不显,点头道:“母女之间没有隔夜之仇,你还是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吧,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去,这些日子别来碍你母亲的眼了。”
他的话语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其下暗藏的心思是不为人知的。
“那就多谢父亲了。”李素盏得到结果,满意离去。转身之时,她的眼中飞快地闪过嫌恶之色。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时候她也会想,她和这种烂人的区别又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