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红烛(4)
李氏是京城最为显赫的世家之一,其中利益关系之错综复杂,李素盏还是个小小婴儿时就已经亲身体会过了。老师万事不管,作为师兄的孔嘉不可能不担心,于是以桃木令牌为信物。
谁知李素盏前脚踏入朱门,后脚没了消息。孔嘉心中焦灼,请动了母亲与自己一同上门查看。
李素盏此时也想通了剧情变动的前后因果,心头涌上了愧疚和懊悔。她抬头道:“师兄,对不起,我忘记了。”
孔嘉脸上浮现无奈的神色,想要拍拍她的脑袋,手抬到半空又收了回去,背在身后,道:“你呀,到底是粗心大意,还是不想麻烦我这个师兄?素盏,你要对你的安危负责。看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只是看上去瘦了些。”
见他口气平和,并不为此动怒,李素盏松了口气,听到后面,露出笑容来,眼睛亮晶晶道:“师兄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对睡的住的都挑剔得很。”
“难道这里不比你那猪窝好?”孔嘉瞥了她一眼,轻飘飘地说道。
李素盏愣了一下,忽然回忆起来,少女时期的自己热衷于四处乱跑,搜集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俗称捡垃圾,将这些东西当宝贝一样,摆在自己的床的周边,每天要看着它们闭眼才能睡得着。她的脸一下子涨红:“师兄胡说,怎么会是猪窝……”
但她的确不是很爱收拾东西,每次东边扔一下,西边扔一下,某天师兄终于看不下去了,追在她后面替她好好收好,这一收拾就收拾了十几年。没有谁家少女的闺阁是可以任由外男进入自由的,就连素来随性的老师也觉得不妥,于是他在饭桌上提了一嘴,就此在口头上定下了他们的婚事。
孔嘉见她这么羞恼,笑眯眯道:“好啦,好啦,不是猪窝,是我过分了。”
小猪。他在心里补了这句话的最后两个字。
“哼,那也睡得不舒服,师兄不知道,院子外面有一棵干巴巴的树,晚上月光一照,风声一响,像是窗外有个吊死鬼哭诉一样,瘆人得很,睡不着,根本睡不着!”李素盏露出气呼呼的表情来,一边这样说,一边做出模仿的动作来。
藏在她香囊里的系统回忆了一下,李素盏某天晚上披头散发地坐在那棵树上面,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反倒是把路过的小厮吓得不轻。罪魁祸首胡言乱语起来可真是敌我不分,系统叹为观止。
它观察这两人的神色,见李素盏的眼神一会儿看着孔嘉,像是在隔着什么看着这个人一样,目光很遥远,有时候又看向别处,像是在回避着什么一样,而孔嘉只是简单地看着李素盏说说笑笑,一秒也没有挪开视线。
他这副模样,像极了齐端。系统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男主是无心之人,他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模仿得再精妙,对比正品来依旧是拙劣的,又如何从中诞生人类那颗珍贵的心灵呢?
不知不觉聊了许久,远处一个人影静静等候,不是旁人,正是孔夫人。
她的神情淡漠,向来看不出什么情绪,桑夫人从她身边擦过,似乎想起来什么,对着侍女说道:“有些女人最为擅长的是两面三刀,表面上跟你和气一团,谁知道心底藏着什么龌龊。我替珺儿把关,自然是要防着那些独苗儿子跟寡妇母亲,知道的明白是母亲和儿子,不知道还以为是情人呢。”
“你!”孔夫人转身大怒,她的指甲死死地掐进肉里,这么多年经历了不知多少辛酸,却没有哪一刻愤怒到几乎要烧却所有的理智。
“桑夫人何出此言!”另一道声音传了过来,带着更深的怒意。那人几步跨到这里,站在孔夫人的身后,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低声与她说着些什么,渐渐地她的情绪平息下去了。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李素盏。
桑夫人几乎要气笑了。母女二人隔空对视,无人能够明白她们之间的交锋。片刻过后,桑夫人冷笑一声,甩袖走人了。
李素盏明白这并非是她理亏了,只是不愿意在这么多人面前与她争吵,平白无故落了面子,她的这位母亲啊,自从得势之后,性格就变得难以相处,纵使是李怀石也不肯轻易与她发生矛盾。
孔嘉扶着母亲,神色也不是很好看,他的心里窝火得很,但不能表露出来,“母亲,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见母亲面色苍白、扶着额头,他的神情顿时紧张担忧起来了。
李素盏仔细看了她的脸色,这是多年操劳留下的后遗症,若是情绪受到刺激极其容易复发,她道:“我这里有个荷包,正好可以缓解头痛,还请伯母带上,我会为您安排马车的。桑夫人性情古怪,常口出妄言,您莫要将她的话语放在心上。”
她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孔嘉将这个疑惑藏在心底,他向李素盏道谢后,扶着母亲缓缓往外走,“你也不必跟过来,母亲这边有我即可,你要记得我说过的话,好好照顾你自己,若是有什么意外,随时让人将令牌带给我,我会带你走的。”
李素盏说,“好,师兄,我会好好记得的。”
孔嘉看了她一样,心中道,但愿如此。当他们走出李素盏的视线的时候,孔夫人看着手中的荷包,她忽然说道:“那女孩机智灵巧,又颇有反骨,不如我收她做个义女如何?”
“母亲……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孔夫人看着他难以忍受的神情,在心里轻轻叹气,看来他是要在情之一字上吃点苦头的。纵然心中多是怜惜,她还是用微微嘲弄的语气道:“看你方才那般轻松,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在意呢。”
孔嘉无奈道:“母亲还有这等落井下石的工夫,我也就放心了。”
李素盏向家仆交代清楚后,留在原地等待他们的回话,她看着园中瑟瑟冷风流动下荒芜的一面,不知是对着自己,还是对着旁的什么人问道:“你说,师兄没有别的想问我的话了吗?”
她没有得到答案,她的心不能给出答案。但是她明白自己作出了选择,就不会再有回头之路。
系统见四下无人,从香囊中钻了出来。它焦急地转了几圈,不知从何处问起,脱口而出的问题,连它自己也愣住了:“我有个疑惑,既然你认为男主是废物,那么又为何会输给他?”
这本来是个无足轻重的问题。人类总是免不了相互看轻,这种道理系统不是不明白,那么它为什么还在意这个问题?它自己也说不明白,或许是这在它简单的逻辑之中,是明显的逻辑错误,所以才耿耿于怀吧。
“我从来不是输给他,我是输给了我的天性。”李素盏的神色明显有些不快,但那不是冲着系统去的,而是针对自己。
“你也明白这种感觉吧,就像你屈从了我那样,我屈从了齐端,仅此而已,但你我之间不能说谁输谁赢,只能是达成合作的小小牺牲,我与齐端差不多也是如此。”
她尽可能这样耐心地回答。她想起来那日脱口而出的言语。
——你不是人类,根本不理解这种感情吧。
那时候,她莫名从它身上体会到某种强烈的情感,事后也有反省的时刻。
“我想我要为那天的事情道歉,你跟我,跟我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身份的不同让你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这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也不会有两个思维一致的人,所以你不理解我是很正常的,我不该说你不是人。”
“可是我原本就不是人,你没必要为这个与我道歉的。”系统苦笑着摇摇头。
李素盏没有争辩,争辩有时是毫无意义的事情,有些事情更需要时间,她道,“是人不是人全看你的理解,我不喜欢去扭转别人的想法,固执有固执的原因,每个人、每个事物都不可能完全被他者理解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拒绝这桩婚事?”系统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齐端是皇帝,要接近他就必须要走到足够高的位置,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若是嫁给了师兄,我的心思还能否在你的事情上,可就难说了。”李素盏解释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系统的意思。
“你……你竟然希望我得到幸福吗?”李素盏心中充满了惊讶。自从重生之后,她总觉得所遇到的人都是些心思纯粹的家伙。
“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你的人生是优先于男主的。这不是你曾提过的吗,‘区区一个齐端,也值得我去否定我的一生’,你的一生,现在也还在延续着,不是吗?”系统从来不开玩笑,它的语气郑重无比。
李素盏忽然捧腹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了。她从不后悔黄沙道的选择,只是明白自己注定走在会犯错的路上,因此总是不够快活。
系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也没有纠结这一点,而是安静地蹲在一旁,一人一统就这样享受剩下的夕阳。
“我要先回钟情山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