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红烛(3)
李素盏此话一出,在场众人无不震惊。媒人搅动着手帕,额头滑落的冷汗几乎要打湿妆容,左看看右看看,往后退开了几步。
她从此业数年,也见过不少不对头的冤家的,但闹到这地步、一点情面都不给的,还是头一回见。若不是先前做足了功课,知晓这两孩子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她险些以为两家是有什么世仇了。
在场之人多不是蠢笨之人,见此局面纷纷垂下头去,只竖起耳朵听着,并不打算掺和到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中去。而能够左右事态的无非是上首一左一右的两位夫人。
左边那位容貌出色,气质冷艳,如秋空之长月,若水中之芙蓉,不苟言笑,神色肃然,未着华裳,不戴金钗,却有迫人之气势,令人望之而心生畏惧;右边那位则是另一种风姿,细眉如黛,眼波含情,琼鼻朱唇点缀其上,皆恰到好处,其体态纤细单薄,要比旁人多了份病弱之态。
“咳咳,我家五娘子行事莽撞,让夫人见笑了。”桑夫人扫了一眼底下的李素盏,如此笑着与孔夫人解释道,旁人拿捏不住她的态度,唯有冷汗湿透了衣衫。
孔夫人自然是没有笑意的。
孔嘉是如何喜欢他的师妹的,孔夫人也不是不知情,但她并不是迂腐之人,自然不会过多干涉。后来听说对方是李氏的小娘子,她就明白孔嘉是要吃点苦头的。她将这些利害关系如实告知孔嘉,是相信这个孩子有自己的主见,能够选择好自己的婚姻。
前些日子,孔嘉攥着几张信纸走了进来,难得露出忧愁的一面,他苦苦哀求她许久,孔夫人何曾见过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终究还是选择亲自来这一趟。桑夫人的傲气,她不是看不出来,对方言语中多是挑刺,她也尽数忍下,但她没想到,这李氏的小娘子会来这么一出。
是,她对孔嘉向来严格。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心疼自己的孩子。若是不喜欢孔嘉,早早地说清楚便是,何必于两家商谈婚事之时来上这么一出,这要让她的师兄今后如何为人耻笑呢?
李素盏此刻也是半麻木的,她的手颤抖地厉害。
系统借助香囊的视线,观察到这一点,心里的诧异几乎快要溢出来了。前世李素盏一刀捅进皇帝心口的时候,可没有见她手抖,当时她才十九岁,反倒是现在重生一回,竟然被一个老妇人给吓到手抖了?
这老妇人很厉害吗?比齐端还厉害吗?系统暗自投去视线,左看右看也没有看出来原因,眨巴眨巴眼睛,心神一动将此记录在了《人类观察笔记》之中。
若是李素盏能听到系统的心声,留给它的恐怕唯有苦笑罢了。
年轻时的事情,李素盏已很少回想,因为那时候的模样已经令她感到陌生,同时也记忆模糊。只记得那时候幼稚又天真,孔嘉也是这样的人,但是比起李素盏,他不懂变通,也因此,自始至终都保持纯白无暇的心,或许也并非是不懂,只是如同竹石一般坚守着某些理念。
他性情温柔,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嫁给他是李素盏年少时的幸运之事。婚后他们也度过一段相相敬如宾的日子,画眉的闺中之趣也体验过,虽然这些在后来很少会被她想起。
孔嘉早年丧父,母亲是一位极为严苛之人,但正是这样的人,给予了李素盏不少的帮助,或许是她太过孤独,母亲的严厉反而让她觉得温暖与温馨。
她们没有太多矛盾,但母亲并未过分地亲近她,后来李素盏才明白,这位老夫人从那时候便已经看出来,她与孔嘉终究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
后来的事情,李素盏只会用平淡的口吻叙述。那是婚后三月,她有了身孕,孔嘉甚为高兴,但他接到皇帝的任命,前往外地上任。
李素盏虽有跟从他的心思,但他是家中独子,她留在此处能够帮助母亲处理繁杂事务,再加上那时候害喜很是严重,孔嘉坚决不让她与他一同奔波吃苦。
他们青梅竹马,一同长大,那还是第一次分别如此之久,李素盏好像还记得那时候他的背影,记得那时候心里面涌出的无限的悸动,若是下次再见,她真想长久地依靠在他的怀中,向他诉说自己的思念。但是他们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那是皇后举办的一次宴会,皇后是当今陛下的结发妻子,感情甚笃,人们常常在私底下感叹,比起多情到堪称□□的先帝,这位陛下是难得的痴情种。
或许是物极必反吧,那位多情的先帝的子女个个都是痴情种,长公主早年痴念一男子,那男子已有家室,其后未婚先孕,长公主甘愿为妾室,那男子却没有承认的胆量,长公主便离开京城,成为了上将军,独自抚养幼女长大。又比如……衡玉。
李素盏以为这位陛下也是如此,直到醉酒之后被他抱入房中,他亲吻的动作急促又猛烈,在那一夜中,李素盏失去了她所依赖的,所躲藏的安逸生活。
……
孔嘉归家了,他翻身下马,动作匆匆,行至门口,罕见地近乡情怯了。李素盏扶着母亲走出大厅,母亲因她的事情病倒数日,直到听到儿子的消息才一振精神,而她站在母亲的身后,朝着孔嘉望去,与他远远对视。
母亲拍拍李素盏的手,示意她去迎,她有些迟疑,但还是迈开脚步。那短短的几步,每一步都在消磨她的骨气,消磨她的羞耻之心,李素盏不怎么流泪,但那一日,还是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滑落。
往事匆匆如同石桥下流逝不再返回的河水,从前总会记起那遥远的几步,尊严被践踏的滋味,后来再回忆起,又常常回想起母亲那轻轻一推的力气。
“我自然是不怪罪的,少年人有少年人的心思,我们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只能袖手旁观,看着他们的因果往何处去了。”孔夫人将目光从李素盏身上收回,如此回答桑夫人的话。
桑夫人笑着点头应下,转向李素盏,道:“你这顽劣性子也得改改了,去吧,嬷嬷会告诉你,你该怎么做才符合规矩。”
这就是要管教的意思了。
孔夫人眉心微蹙,看了眼李素盏,这女孩分外安静沉稳,保持着礼节,向上首告退后离去,看上去并不像是鲁莽冲动之人。
屏风的后面,静立许久的人影晃动了两下。孔夫人没有来得及制止,只见那人穿过人群,直直地追了上去,她叹了口气,唇角多了份笑意,转头对着桑夫人说:“小孩子家家的事情,就随他们去吧,我们还是接着方才的话题聊,如何?”
事到如今,她倒不是还指望这份婚约能够继续,只是抱着能给桑夫人找点麻烦的乐子心态去处理的。
那头桑夫人绊住了脚步,这边嬷嬷们领着李素盏往祠堂去,这时身后传来少年的呵斥声:“你们还想带师妹去何处?”
嬷嬷们只听从桑夫人的命令,也畏惧事情办砸后的惩处,自然是不会轻易放人的。为首的扭头望去,只见那少年身着白衣,尚未戴冠,仅留了两缕小辫垂于肩上,身姿若竹,气质翩然,目光清正,赫然是方才堂中休息的孔嘉。
孔嘉缓步走来,声音清朗而清晰:“于情,她是我师父抚养长大的孩子,于理,她也没有上你们家的族谱。你们的主母消失了十四年,缺少的东西没有补上,倒是先拿起了母亲的派头来了。”
嬷嬷们见这少年气势汹汹,不免有些怯场,她们其中也不乏嘴皮利索的,一碰上这种外客,什么贵族女郎、世家郎君的,如同鸡蛋碰到了石头,跟哑巴了似的,半天发不出一个音。
背对着这一切的李素盏也能猜到场中的局面,抿唇便是想笑,但一想到马上要面对的事情,不免有些头疼,也不知是何时,嬷嬷走得差不多了,孔嘉来到她的身边,见她一副走神模样,恨恨地往她脑门上弹了一下。
“哎呦。”李素盏本想生气,或许是因为换回了年轻的身体,连带着脾气也变得直接起来,一抬头望见师兄那明显有些低沉的脸,又垂下头去不敢吭声。
“说话。”孔嘉平时温柔得很,这温柔又不是时时的。李素盏曾有一次课业,直接照抄了某位学子的文章,孔嘉发现后气得拎着棍子追了她三里地,年少时的记忆总是刻苦铭心,以至于李素盏心底下意识有点毛毛的。
“呃……师兄……”李素盏脑子一片空白。
孔嘉看着她,也不知看出来点什么,伸出手来摊开,手心中躺着一块桃木木牌,他皱眉道:“你先前是如何答应我的,回来后需要向我报声平安,你若是受了委屈,也不必忍受,我立刻带你回钟情山,你是怎么做的?”
李素盏这下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