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红烛(1)
年关将近,都城里下起了小雪,墙瓦之中,红漆秋千孤零零地随风晃荡着,女孩子们穿上了棉袄,棉袄上绣着各色的花朵,从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如一阵风似地穿过,后面的嬷嬷追不上她们,只能满头大汗的一边跑一边说教着,她们默契地没有理会,银铃般的笑声没有停歇过,打打闹闹好似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远远望过去,竟有些分不清是寒天雪地还是春暖花开了。
她们这样来到一个偏僻的庭院。这庭院往好了说是素净的,只一株半死不活的树,冬日掉光了它的叶子,光秃秃地给那白墙做灰黑色的装饰,底下摆着石桌石凳,桌子上掉了几片枯叶,女孩子们靠近一看,没有发现它落灰。
“那人这几日不出来活动了?”身高最为高挑的女孩这样问道,她有些不耐烦地扯了下领口,试图散去些热气。这女娘名为李元英,正是府中的三娘。
“主母说过,她性子胆小得很,怕不是你把她吓得缩了回去。”女孩用谈论小仓鼠的语气来评说那人,她年纪偏小,生着玲珑小巧的身躯,长着一张甜美可爱的脸蛋,笑容很是洋洋得意,似乎并不如其外表那般单纯无害。
李元瑶,府中的四娘。
李元英素来不喜旁人的口舌官司,没有听出这层意思,于是有些生气了,“明明是你撺掇我们来的,现在为什么怪罪于我了?”
眼看着三娘恼得脸色都涨红起来,女孩也没有打算解释,而是转移话题道:“好啦,我只是开个玩笑。我们还是快走吧,我怕那七娘已经拿着棍子赶过来了呢。”
高挑的女孩轻哼了一声,有些不满,但心里不想跟她生分,于是转移了视线。她有些狐疑地往来路一看,没有见到来人,但也没有看见追来的嬷嬷,心下一转,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恐怕是半路替她们拦住了人,耽误了时间,而能够震慑住她们的,恐怕是主母膝下的嫡女,也就是那女孩说的“七娘”了。
李氏的主母,时人称为桑夫人,原本是某位山长的女儿,不知是走了什么运气嫁给了李氏宗子,也就是如今的家主。不过这又有什么用呢,那位还在世的时候,不仅有孩子傍身,还有家主的宠爱纵着,桑夫人除了主母的名头再无其他。那位不在世了,她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还不是一个赛一个的没出息。
李元瑶不由地想起某人来。
据说这位桑夫人早年还育有一女。虽说是女儿,李氏又是出了名的“守旧”,府中的老祖母仍旧很看重嫡系血脉,想要越过长子,将未来家主的位置交给当时还是婴儿的李素盏。
当年发生的种种,李元瑶并无机会亲眼得见,但从那女婴送至山中的结果来看,也可窥得其中的惊险博弈。
然而桑夫人坐稳主母之位也有数年,若非是晋公来信询问,她怕是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个女儿。李元瑶有时不无嘲讽地想,所谓父母之爱也不过如此了。若是不能给他们带来回报,则随时可以弃之如敝屣。
从前李元瑶会想起她来,带着微妙的共情,她没有母亲,那人也胜似没有母亲。然而她要回来了,李元瑶如同大梦初醒,从始至终可怜的仅有自己,于是难得对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生出些敌意来。
"我们还是快走吧,李元瑾脾气可不怎么好,还是个爱付诸暴力的女娘。"李元英侧眼看向李元瑶,她近日总是这样一副走神的模样,虽说一同长大的,也免不了有些吃醋,真不知道她心里想着谁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李元英方才的恼火再次点满了,率先一步走了,其后的侍女跟随她的脚步而去。
李元瑶慢悠悠缀在队伍后面,随意地往房屋一看,只见纱窗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孔,此时天色并没有暗沉下来,屋内却点起了烛火,那烛火映照在窗纱之上,窗纱的中间是黑黝黝的一只眼睛,那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不知注视了多久,冷色暖色那么一衬托,不由得让人毛骨悚然。
惊吓。可怖。这一刻哪怕是素来冷静的李元瑶也忍不住倒退几步,她遏制住想要发出声音的冲动,这毕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娘,她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鬼怪,自然也是害怕鬼怪之类的,于是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了,像是吓坏了。
没想到一行人走到门口,刚好碰上了七娘子李元瑾,她拿着一根粗口的竹竿,往地上那么一插,见到这样一幕,简直要被气笑了,咬牙切齿道:“好啊,我就知道你们来了这里。母亲早早告诉过你们,勿要来此扰人清静,别以为别人都看不出你们的心思,还是跟我走一趟白华堂吧,我相信母亲会给你们辩解的机会的。”
李元英没想到会倒霉成这样,她往前走一步,站在李元瑶的前面,冷笑道:“七娘子好大的威风呀,但愿也能少点遇到事情哭着找娘亲的行为。”
若是放到平时,李元瑾说不定早就忍不住脾气了。她难得沉静了一回,身后的嬷嬷站了出来,李元英与李元瑶见难逃此劫,于是也顺从地跟着走了。桑夫人对待李素盏要多有真心,那可未必,但若是她们耍些小把戏,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人群乌泱泱地走了。只剩下李元瑾还留在原地。
她犹豫了一瞬,又跟着妈妈走了。她对这位嫡亲的姐姐并不熟悉,以前也幻想过姐姐的样子,但真的见到了,又是格外失望的,既不端庄,也不够美丽,比起来贵女,更像是哪个村妇养育的孩子一样,畏畏缩缩如同老鼠一样。
李元瑾会想,要是没有这个姐姐就好了,真是丢人。但是对方过得那般凄惨,只是因为她是第一个出生的孩子,没有赶上母亲的好时候罢了,思及此处,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这个资格去言说这些。
但她还不想见到对方。她转身就走了,姐妹二人并没有见上一面。
屋内的不是旁人,正是重生回来的李素盏,她静静伫立在此处良久,片刻后在房屋之中走来走去,若是李元瑶站在这里,说不准要骂这个人无耻了,因为李素盏的步姿皆是模仿她们的。
系统躺在桌子上,它的旁边是茶盏,茶盏上漂浮着寻常的茶叶,它却闻得很满足,“所以我们是重生到了什么时候?”
“我十四岁第一次归京的时候。这里是桑夫人从前的住处,她把这个地方留给了我,说是我出生的地方,可是这也是她吃苦的证据,连她自己都不愿意踏足此地了。这屋内的布置看得出来是用了心思的,后来的我就没有这份心思了。”
李素盏继续调整她的仪态和步调,她的身躯还很年轻,其中寄居的灵魂却不是,为了更好地行动,这段时间内她必须好好地伪装自己,这也是为什么一连几天都没有出门的原因。
她前世也听说过李元瑶这个人。李元瑶是李氏的庶女,不知为何出走多年,也不再以李氏子弟自称,人们常常将她与许清如作比较,奈何一个活人又如何比得过一个死人呢。
李素盏与她的交集并非仅仅如此。她们也曾有过一面之缘,李元瑶问她何不取而代之,她没有回答,但这已经是答案了,李元瑶只是大笑而去,从此消失在朝野视线之内。
不过今日一见,倒是与记忆中的李元瑶相去甚远。
系统这时候发出疑惑:“在我的资料之中显示,你的师父是大名鼎鼎的晋公,他曾是两代帝王的老师,后来隐居山林,少有人能有机会见到他,你会成为他的弟子,是因为你的母亲与他有旧,你的母亲想要保护你,于是将你送到他那里求学。”
“这样说来,你的母亲并不是如同传闻的那样遗弃你?”
“你的好奇心未免太重了,不过这些对我来说也只是多说了个故事罢了。你知道人是如何定义父母与孩子的关系的吗?”李素盏轻快地走了过来,坐在了椅子上,房屋黑漆漆的,只点着一根蜡烛,她似乎还挺享受这种环境的,端起另一杯茶水细细品尝。
“至少我这里显示,父母与孩子之间,是形如主人和奴隶的关系。”系统斟酌着回答,“不过很多人又会写着,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最为自然的情感。”
“有点意思。”李素盏笑了几声,“我不是桑夫人,也对她并不了解,不过有一点我认为是有道理的,那就是子女总是遗传着父母的劣性,所以要我说的话,她只是对在外的孩子没有感情罢了。六郎与七娘都是聪明的孩子,在读书上却不是块料,所以她想起来了我。”
“不管是这个院落,还是这几天的动静,都不过是桑夫人观察我的工具罢了。可惜前世我只是怀着作为女儿的心情回来的,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否则……”
否则怎样,李素盏没有继续说下去,她转移话题,语气笃定:“不过明天我们就能知道这个猜想是否正确了。”
系统有些迷惑,“明天会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孔嘉要上门提亲了。”李素盏放下杯子,杯子里倒映出她的神情,不知是喜悦,还是哀叹,不知是怀念,还是已然忘却了那个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