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饮长恨水(3)
“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不过作为回报,你要给我等价的答案。”李素盏神情平静,这是他们母子之间习惯的相处模式,但这不为外人所知,她扫过众人顿时惊恐的眼神,嗤笑道:“你们害怕什么呢,我不会逃跑,也没有在谋划什么,恭喜你们走到了最后的结局呢。”
她没有再自称“本宫”,衡王心中一跳。李素盏制止了他想说的话,而从她开口的那一刻,主导权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殿下三思。”幕僚不敢与她对视,后退一步,这样低声劝告衡王,他不担心李素盏会逃跑,那有违这女人惯有的傲慢,他担心的是李素盏会动摇衡王的心思。
然而衡王的心已经不会再改变了,他恢复到素日的冷静,微微颌首道:“好的,母亲,您替我解答,我会给您同样的答案。”
“天下人皆是皇帝的奴隶,皇帝也是天下人的奴隶。这一点我在许久之前就告知你了。他不仅是你的兄长,更是王朝的储君。你的兄长不配登上皇位,只要他活着一日,纷争就不会停止,所以他必须得死。”李素盏低头笑了几声,她的神情变得冷淡起来,“好啊,现在轮到我了,你为何要闯入我的宫殿?”
这个问题很是突兀,它的答案是那么明显。三日前皇帝病倒,御医从他的吃食里寻找到一味毒药,追溯它的来源,种种证据指向了未央宫。李素盏近日没有理会过旁人的书信,旁人也没有在这种时候向她通风报信。
但衡王明白她并不是在问这个,他斟酌地说出真相:“儿子是奉旨而来……”
“奉旨?”李素盏重复了这两个字,她的神情出现了片刻的空白,垂放于两侧的手再一次握紧成拳头。
奉谁的旨意?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拖着这句病躯苟延残喘,这世间到底有什么值得他留恋到这种地步的!
向来如此,向来如此。她与齐端,若说是夫妻,无爱也无心,若说是君臣,君者不君,臣者不臣,到头来竟也还是擦肩而过的陌客。她从未看清过他的心。
李素盏心下自嘲,任由剧痛麻木头脑,然而她只是站在那里,不叫别人看出丝毫不对劲来。
她轻轻地推开了脖颈之上的剑。纵然有所猜想,李素盏仍然心情复杂,她抬首看向衡王,看向自己的孩子,半晌后叹气道:“我原以为你随了你的父亲,多情、软弱而又无能,现在看来,你更像我,作为过来人,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吧,不要去否定你的伪善,去接受它,那样你才能更好地出发。”
衡王安静地看着她。
母亲最恨背叛,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母亲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告诉我吧,我的孩子,难道因为你不是我的肚皮里出来的,仅仅是几日的工夫,你便轻易地倒戈齐端了吗?”但母亲没有。只要母亲说一句话,他违逆了天下也愿意去保护她。但母亲没有。母亲若是不够信任她,他完全可以成为她的傀儡,母亲若是不满于此,他可以对着母亲俯首称臣。但母亲依旧没有。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命运要比他更快一步行动。
屏风之后一个女子冲了出来,那白色的身影带着必死的决心与李素盏相撞在一起,她搂着李素盏滑落的身体,李素盏看着心口处钻出来的血色的匕首,没能够再说出一句话来。
李素盏这辈子吃过很多苦,忍过很多痛,以至于她还能维持平静,她感受着飞快消逝的生命力,闭眼微笑着迎接死亡的到来。
无论是谢明蕴,还是衡王,他们都不会再进入一个死者的思绪之中了。这死亡的一刻是真真正正属于李素盏自己的。如此安静,如此寂寞,如此孤独。她少年时曾品味过,愤怒过,乃至畏惧过,然而如今的她是平静甚至微笑的。她很满意了。
那天的场面是极其吵闹的。谢明蕴抱着她,说李素盏对谢氏族人太过心狠,没有留下一点血脉,她不得不去替他们报仇,即使如此,她也一直说着对不起,一直止不住眼泪,没有人知道她在为什么而道歉,也没有人在意这种事情。
他们只有一个念头,李素盏究竟有没有死呢?那个女人真的死去了吗?他们离去的时候,收敛尸身的时候,捉刀落笔的时候,应声而哭的时候,都在极其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等到太阳落下山头、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才清醒地认识到,那人在云海的另一端,她笑着转身离去,衣袖不会再拂过此世的露水。
衡王去见垂死的皇帝,令他的幕僚同行。他拒绝了为母亲着丧服,穿着往常的衣服,按照往常的习惯,沿着往常行走的道路,来见他垂死的父亲。
短短数月之间,与他关系不睦的兄长死去了,抚养他长大的母亲死去了,如今他来看望他即将死去的父亲。他的神情再也没有哀伤,那是阴影笼罩之下的麻木,这麻木中有什么东西并未死去,它将孕育出新的、更为强大的信念。
若是齐端能够维持清醒,他是能够认出这种神情的,当年他追着李素盏出京去,沿着记忆中的地名一路找过去,在肮脏简陋、充斥着异味的马厩中找到她时,她的脸上也是这种神情。他没有靠近,借着月色驻足而观,等到月落之时,堪堪回过神来,而后转身离去。他不该在这种时候出现。
衡王在这里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穿着藏青色的常服,挺直地立在床榻跟前,重重的纱幔垂下,不能看见里面的人是何种模样,诸位御医围在他的身边,他耐心倾听着,通过他们的神情来看,情况似乎不妙。
那男子余光看见衡王,弯腰行礼道:“原来是衡王殿下。”
衡王认出了他来,问道:“霍侯怎会在此处?”
“殿下的记性倒是不错,下官上次回到京都,殿下那时还只有我腰部高呢。”霍侯露出笑容来,心情似乎并不受到皇帝病情的影响,“下官与陛下有着特殊的联络方式,知晓如今形势不妙,于是日夜兼程赶回京都,没想到还是未能赶上。”
霍侯没有欺骗衡王,他可没有说用这种方式联络他的一定是齐端。他也确实没有赶上。他的目光移到纱幔处停顿,心情略显复杂。
“陛下所中之毒实在是罕见,它的毒性控制得很好,既能够让人感受到五脏侵蚀的痛楚,又不至于因这疼痛快速死去,御医们束手无策,翻烂了医书也找不到方法。陛下这已经是第四日了,要下官说,不如放陛下去了吧。”
“你说话倒是很大胆。”衡王看着霍侯说道,他年纪还不及弱冠,气势上倒是有些迫人。他的话语中并不带有怒意。衡王心下自嘲,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霍侯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只是比他们更敢说出实话,见不得一个人死前如此受折磨罢了。不过殿下要是治罪呢,下官也无话可说,但在那之前,我还要为陛下办好两件差事。”
“什么差事?”衡王没有治他罪的打算,对他这说话毫无顾忌这点略为头疼。但是这话问出口后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件事,心中有淡淡的疑惑,但并未有阻止的打算。
霍侯从他身边走过,步调略为悠闲,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把薄薄的刀片,他手指灵活地转动着,下一刻这两把刀片直直地插入幕僚的双目之中。
幕僚连痛呼声都没有出口,他早已被两边的侍卫按倒在地,割掉了多余的舌头。霍侯走近他,转动着刀片,细致而耐心地将他的眼球完整地挖下来。这是齐端的任务。说实话他很久没见过齐端那么生气的模样了。
“那么第二件事情是什么?”衡王看着这一幕。他没有听信过幕僚的话语,按理说那点挑拨的话术并不至于令幕僚命丧黄泉,但如果是父亲要求的,那必然有父亲自己的道理。
霍侯背对着他道:“让我想想,陛下说,一想到之后要跟李素盏同穴,他就恶心得快要死掉了,当然陛下那时已经死了。他说要把李素盏对他做过的事情公之于众,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怎么谋害丈夫的,至于她的尸身,就扔到深山里面去,扔得远远的。”
衡王沉默了片刻,而后开口问道:“那霍侯觉得哪里最为合适呢?”
霍侯笑了,他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昔年晋公隐居无名孤山,见月色入林,若水色潋滟,幽草旁生,与虫鸣鸟声相和,万物生生于此,自以为无法割舍,于是慨然叹之,拂袖而去时,给此山定名为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