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饮长恨水(2)
“将这杯毒酒给他送去吧,明明病得都快死掉了,还对人世如此缠绵不肯撒手,给我平添了这么多麻烦,哎呀,想必我们高贵的陛下也不能忍受自己这般丑陋的面目吧,我作为他的妻子,自然要替他着想,提早送他上路喽。”李素盏露出为难的笑容,勉强对着男人如此解释道。
藏青色服饰的男子跪在地上,他的双眸灰暗无光,两鬓早早地苍白,那具健壮的身躯经历多年刀光剑影,站在故乡的都城之中,却好像还残留着黄沙飞尘的气息,他俯下身子,头颅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弑君之事令他冷汗几乎要从额头滑落,他沙哑着声音应下此事。
“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李素盏端坐在上首,她的手放在椅子之上,俯视着男子,面上虽是笑意盈盈,心底却燃烧着怒火,语气颇为亲昵道:“若是许侯在世,倒也不必麻烦你,但她现在不在了,我只能动用你了。”
她曾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动用这枚棋子。横贯于他们之间的是一段无法挽回的往事,关于挚友的死亡,关于鲜血的代价,即使多年之后再被触及,深藏于心底的情感还是浮现于那双如竹林潭水般幽深的眸子之中,但这份动容很快消逝在眼底,取而代之的是凛冽寒风般的冷意。
听得此话,那男子头颅垂得更低了。是了,如果是她的话,如果她还活在这世上的话,想必能比自己做得更好。
“齐端的防卫不好突破,但你有机会,毕竟从血缘上说,他还得唤你一声兄长呢。”李素盏唇畔微微勾起,语调轻慢而清晰,那是一种嘲弄的语气,“所以,给他个痛快吧。”
先帝不失为一个好皇帝,但有滥情好色的毛病,与多位臣下的妻子有着私密的情事,齐氏王朝的皇帝都是短命之辈,他两眼一闭万事不愁,留下来的是难以面见天光的诸多污点。
那男子被戳到痛点,只是选择忍耐,他俯首应下此种大逆不道之事。李素盏露出疲惫的神态,抬手示意他先行离去。
那男子向她行礼后走出殿堂,高大的身影即将步入漆黑无光的夜晚之时,突兀地停滞了身影。
“你还在等什么呢,当年你救不了她,如今也救不了我。”李素盏洞察了此人的心思,声音从后面传过来,那道声音是冷酷的,如同刽子手对着屠刀之下的死刑犯的宣告。
他没有回头:“我知道你会这样说,你的性子比当年恶劣多了。但我还是要多问一句,你确定要坚持你的计划吗?”
李素盏没有回答。那男子没有得到答案,没有再犹豫,识趣地走人了。想要杀死齐端,将这涂着毒药的东西攻入他的心脏,仅仅是做到这种程度是远远不够的,他们还需要更多的掩体……为此,时间是紧要的,煽情的话语注定不会有机会诉之于口了。
但这样的死法并不能令李素盏满意。
她少年时期曾与师兄一同游山捕猎,搭上弓箭的那刻,她的心脏是狂跳的。一个人的命运是不可捉摸的,从前途可期的年轻官员之妻,到流放千里的囚徒只需要一夜,迷茫始终会布满行走的道路,但唯有此刻手中紧绷的弓弦与待发的箭矢是真实的,它的力道,它的方向,它所导向的结局,一切都在这双手的掌握之中。
李素盏无数次幻想过掌握齐端生死的时刻,但是毒药与间谍并不能达到这种效果。齐端是个麻烦的家伙,他似乎受到上天过多的垂爱,只要是与他的对局,胜率不能够达到百分之百,败者永远是另外一方。
他诞生时天生异象,此后三年风调雨顺、百姓安乐,先帝以为此乃瑞君的征兆,他没有嫡子,于是将其立为储君。
齐端长大之后,先帝动过废储的念头,他还没有来得及实行,或许是因为身体早早被酒色掏空,在某日的午后,无声无息地死去了,死时还躺在女人的肚皮上。
齐端并无才能,又性情软弱、不理政事,世家乐意见到这样的继位者,私底下屠杀了皇族血脉,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子还没有来得及露出獠牙就一命呜呼了。如此一来,几乎没有人能够动摇齐端的皇位了。
但齐端的好运并没有到此结束。继位十年之后,他这皇位上的傀儡,身边空降了一位宠妃,她于朝堂上横空出世,不出几年则尽数拔除世家过长的爪牙,同时以渴求英才之名大力提拔布衣,布衣作为后来者,又在民间置办书院,由此大伤世家的根基。
齐端就是这样成为了很多人仰慕的明君。与他作对的都没有好下场,但现在站在他的对立面的是李素盏。
李素盏清楚自己的劣势在何处。十四年前,齐端在漫天黄沙之中,向她递出橄榄枝,究竟是图谋安稳的生存,还是与危机和利益旋舞,李素盏选择了后者。再往后,她算出了最快接近皇权核心的途径。齐端对此并无异议。
如今她是成也皇权,败也皇权。说到底那群人支持的并非是李素盏,而是李素盏膝下的皇子。齐端没有本事调动属于她的势力,但作为她的儿子,作为王朝未来的皇帝,衡王却能够轻而易举的做到。
正如她所料想的那样,三日后重重士兵围困于此,他们披着盔甲,手持刀剑或护盾,他们的过去,或是为城池无恙而誓死坚守,或是为边疆安稳而厮杀战斗,如今将刀剑指向旧日的主人,神情依然坚韧不见动摇。这种荒谬的事件在历史上并不罕见。他们将要见证了皇权更迭的重要时刻。
在队伍的前面,是一位身材瘦削的青年,他熟练地推开书房的门,身后跟着他的幕僚,再后面是侍从,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配以白绫和毒酒,有的仅仅是压抑到令人不安的氛围。
衡王与他的父亲生得很是相像,不管是样貌,还是身材,齐端已经老去了,但衡王一入内,李素盏还是从他身上重新见到了年轻时的齐端的风采,唯有眼睛不是很相像。
齐端目似无法见底的深渊,人们难以从他的眼睛中捕捉任何想法,像是无数的黑泥沉睡于其中。但是衡王并不是如此,他的眼睛明亮而锐利,像是初生之日,灿烂到毫无阴霾,纵使他的心灵饱受着煎熬,也只是如同胚玉打磨之后的光泽那样,别添一番新的光彩。
“母亲是在观摩我的丑态吗?”青年无法露出任何笑容来,他脸庞上的稚气还没有全部褪去,此时的脸色是苍白的、憔悴的。这令李素盏忽然意识到,她的孩子远比同龄人成熟,如今也尚未到弱冠之年。
李素盏回答道:“我的孩子许久未来看我,难免多看了几眼。”她心中不免露出几分疑虑,如今这形势,她无法判断出齐端的生死,仍需要耐心的等待。
衡王无法忍受这种时刻的母子温情,他难得露出不理性的一面来,过多的情绪堆积在他的胸腔无处发泄,父亲病倒后查出的中毒迹象更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在愤怒之下举剑对准了养育他长大的母亲:“母亲为何要杀死兄长,为何要杀死父亲?”
李素盏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她沉默片刻后问道:“你确定要问我这么无意义的问题?”
无意义,是这样的。皇族中人,为权力也好,为其他也罢,骨肉之间相互残杀,这并不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这种道理,哪怕是站在衡王身后的幕僚也能够想明白。
幕僚缓缓地抬起眼睛,心中的波澜汹涌到难以抑制,他还是第一次能够直视她的面容。
在太子身亡的当日,他也随着衡王殿下赶往现场,那是落日的时分,橘红色的光芒映衬着宏伟的宫殿,那女子散开的头发于风中飞舞,右手随意拎着的银剑还不住地往下面滴血,红色的、耀眼的裙摆随着走动而晃动,其上的绣着的复杂金色纹路折射出不容亵渎的光芒,丑陋的蜿蜒的血痕在她身后留下,但依旧震撼心灵。
纵然皇帝有心包庇娘娘而刻意封锁消息,也架不住世家的耳朵过于灵敏了。在某些人眼中,衡王殿下是未来的皇帝,而娘娘未来是皇帝的母亲,那么娘娘是可以肆无忌惮的。但是并非如此,幕僚在意识到她并非是殿下的生母之时,想到了更好的法子。
“殿下,您的母亲杀死您的兄长,杀死您的父亲,但是您的兄长更是一国的储君,您的父亲更是一国的君主。若是您选择包庇您的母亲,赐予她更多的恩宠,又如何能够使天下信服呢?您年纪尚轻,又无根基,世家与皇族的恩怨颇深,若是落下这么个把柄,纵使殿下能够时时忍耐,那么天下万民也能经受得住更多的波折吗?”
幕僚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转,衡王看着他的母亲,看着手中的剑,他不知道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也不知道接下来又该往何处走。他的心冷静而理智的周旋之中,早已替他做好了打算。
这时,李素盏轻轻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