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马
第一丝黎明的曙光穿透窗棂照射到宋虞臻脸上时,她便醒了过来,她闻见那因带着药香而特殊的芬芳气息,久违地听见云雀在松林间发出清脆空灵的鸣叫。
身边是秦云慧沉沉的睡颜,即使是睡梦中,她仍旧眉间紧蹙,想来睡得不安稳。没有宋钦兰哭声入梦,宋虞臻倒是难得睡了个甜美的好觉。
她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替母亲掖了掖被褥,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便决绝地下床出门。
竹枝也起得早,正徘徊于门口,见姑娘出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姑娘您醒了,婢子还在想要不要去唤醒您呢。”
此时太阳只是堪堪升起,弯月仍旧挂在淡蓝的天空中,日光并没能驱散夜间寒意,挂于梅枝上的寒露亦未曾消失,宋虞臻抬头看了看天色,真心实意道:“你起得好早。”
“城郊离得远,姑娘若想在入夜城门落锁前回来,就得早些出发,”竹枝难得细心给宋虞臻披上外袍,“姑娘,大夫也已经候在外院,婢子备好了早膳,您要在路上吃呢,还是现下吃?”
宋虞臻略一沉吟,自己尚未洗漱,生怕迟了,因道:“路上吃罢,你多带些肉饼之类的,也许用得上。”
竹枝随即吩咐婆子:“去备些姜公子常吃的点心。”
在大部分时候,她也是极为伶俐贴心的。
青枝端来巾帕面盆,因已穿了件外衣,便拿了一条大手巾遮住衣襟,伸手盥洗,又拿青盐擦牙,漱了口。同时竹枝飞速地替她梳顺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垂鬟分髾髻,用珍珠青发缎束结于髾尾,垂于肩侧。
竹枝正端详着,还没张嘴,青枝已经自衣橱中取出一身豆青与松绿间色的破裙递给她竹枝不由一愣,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点头接过。
走出垂花门时竹枝忽道:“青枝还算有几分眼光。”
这于她嘴中便是极为难得的夸奖了,宋虞臻会心一笑,主仆二人说笑着到了侧门。
侧门早有车驾久候了,车夫托腮打盹,春杏堂的楼大夫骑着驴眼皮子上下打架,倒趁得宋虞臻气色良好。
竹枝站定了一点人数,心道少一个人,不由得偷偷瞟了一眼主子。
主子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她便试探着问:“姑娘,还等吗?”
“昨儿惹他气恼了,”姑娘慢吞吞地说,“那就不等了罢。”
她脸色淡淡,想来对这个意外不是很在意,竹枝因道:“这儿总归是京城,城外还驻扎着五军营,想来不会有什么事。”
宋虞臻不置可否,但心中仍觉不虞,扶着竹枝的手上了马车,忍不住皱眉:“他气性怎这么大。”
竹枝不吱声,心道那胡族少年是极为爱戴姑娘,姑娘素日待他又温柔体贴,平白无故吼一嗓子,心不受伤才怪。
但她的主子是姑娘,且素来看不顺眼那小子,一种无端的危机感导致了她对他的厌恶与警惕,因而她凭着私心给少年添了个堵:“草原上长大的人,无拘束惯了,自然气性大。”
姑娘没有回答,咬着嘴唇盯着车窗,脸色有些奇怪,她不由得顺着姑娘的视线望去。
在远离宋府的另一侧车窗外立着一个少年,手中牵着马,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她。
这下梁子结大了。
宋虞臻向来秉承着女师傅严于律己宽于律人的教诲,待人温柔和婉,但不知为何,她常常忍不住对阿斯罕过分严苛,又对他寄予极高的期望,具体表现在忍不住地,肆无忌惮地对他发脾气,却又不吝啬以最坏的角度揣测他,且拒不道歉。
还希望他能跟没事人一样笑着对她。
阿斯罕翻身上马,慢慢随行于车驾边,很是忿忿地想着:能有如此好眠,也不知是谁入了她的春梦。
宋虞臻姑且把这种现象理解为对这位视若亲生的弟弟的爱之深责之切,并坚信倘若自己有了弟弟,也应该这么对待他…要不还是算了吧。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阿斯罕冷冷道:“阿姐气色不错,想来昨晚做了个好梦,弟弟我却睡得可不安稳。”
那个声音,就差阴阳怪气地鬼叫起来:你吼我一声,倒是心安理得!我可是一夜没睡!
宋虞臻颇为心虚地一点点抿着糕点,一块黄金糕自宋府吃到城郊,还没等她想出对策来,车驾就停在一处草地上,不动了。
竹枝先跳下车,刚想回身搀扶姑娘,就被人从斜地里猛地一撞,不由得踉跄着偏了身子,待凝神望去时,便见阿斯罕冷冷地朝宋虞臻伸出手。
那架势不像是来服侍人的,倒是像来讨债的。
楼大夫掀起眼皮子看了眼,只道是姐弟俩拌嘴,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便把驴子交由车夫牵着,自个背着药箱默默地窝在一边。
“大夫。”竹枝凑了过去,“您吃不吃肉饼,早上厨房刚做的,新鲜得很,别浪费了。”
肉饼鲜香四溢,汁水横流,楼大夫食指大动,慢吞吞地自食盒里取了一块,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宋虞臻一手刚搭上去,阿斯罕就一把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一看就是武枪弄棒的手,带着一层薄薄的茧,粗粝有力,微微生疼,他有些粗鲁地把她拽下来,宋虞臻长这么大还没这样下过马车,险些撞到他怀里去,待站定了抬头。鼻尖差点撞上阿斯罕的胸膛,她不动,他也不动,二人就这么杵着,约摸过了有半个世纪,车夫把马从车轭上解下来,取下马具,牵着马走了过来,道:“大姑娘,临河小道湿软,若是再往里走,车轮十有八九会陷入泥里。只能骑马或走路了。”
宋虞臻马术极差,在平地上骑马堪堪够用,再多却是不能。大抵会被察颜见色的马识穿新手的身份,随即见风使舵地将她甩下马鞍。
自南城门往东边望去,是一条长而宽没入群山的大河,岸边堆了一层厚厚河泥,长满又高又密的芦苇,白鹭自芦苇荡中扑腾着飞起,哗啦啦飞向远方,此时河面泊了三两小舟,安静地浮在水面。
与运河一同连绵着往群山延伸的,是紧紧挨着芦苇荡的低矮小屋,有的是砖房,更多是茅草屋,与一条泥泞不堪的黄泥小道相连,四处弥漫着湿润潮湿的腐朽气息。
宋虞臻把视线投向了楼大夫的驴。
灰驴打了个响鼻,抖了抖耳朵,拿蹄子刨了刨地,一派桀骜不驯的模样。
若是从驴上摔下来,那场面才叫难堪。
她试探着拿脚尖点了点小道,绣花鞋随即沾上了一点软泥,在月白色缎面上格外显眼,反正鞋子都穿不了第二次了,她一横心,抬脚就走。
忽地腰带一紧,身体被猛地一提,双脚瞬间腾空而起,还没等宋虞臻反应过来,她已经斜坐在马鞍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众人了。
阿斯罕骨节分明的手正慢条斯理地从她腰带上离开,顺手抓住缰绳把马往小道一带,那马就慢慢地走起来。
宋虞臻扶着马鞍,垂眸看着阿斯罕,他是一个极为称职的牵马人,对马的习性极为了解,一松一紧张弛有度,马儿服服帖帖地弓着脖子紧跟着他的脚步,走得很稳,一点也不颠簸。
沉稳得近乎让人想不起来他还是个十四来岁的少年,而她要比他整整大上三岁,抓着一小孩闹脾气,这又是何必呢,对他未免也太过不公。这么想着,宋虞臻先软下心来,道:“阿弟,昨儿是我不对。”
不见阿斯罕回应,她便弯下腰去,软声道:“实在是对不住…”
“晓得了。”阿斯罕闷闷道,他压了压嘴角,又抿了抿嘴,眉眼忍不住飞扬起来,但最终很是委屈巴巴地咕哝着,“我又没做错事,又是叫我闭嘴又说我气性大,我都没处辩解去,心都冷了。”
他向来藏不住话,眼下知道宋虞臻没生他的气,便一股脑地倒出委屈来,宋虞臻默默听着,末了问:“内宅后院无故不得擅闯,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阿斯罕僵了僵,恍然大悟:“原来阿姐是为这事生我的气啊。”
宋虞臻感到头疼。但将错就错似乎能更好地维护她窈窕淑女的形象,便理智的闭口不言。
“我把狸奴送给别人了。”阿斯罕脚步轻快雀跃,“它母亲是城东十全街头一家做馄饨的,母猫生了好几只,他们养不过来了,我就要了一只,本想着给阿姐解解闷。”
阿姐忙着呢,闲都闲不下来,哪里有闷生。
宋虞臻迟疑了一下,问:“你送哪里去了?”
“西城门李家粮铺里,他们正缺一只抓耗子的猫。”
宋虞臻默了默,很不是滋味地道:“我长这么大,偌大个京城拢共也没去几处,你倒是有能耐,闲得四处乱逛,怕不是城东城西都混了个脸熟。”
“城西那家馄饨可好吃了,边上有家卖卤货的,猪大肠卤得极好,,”阿斯罕随口道,“城西李家粮铺边有人在卖梅子饮,也好喝,阿姐若是有空,我带你去吃。”
宋虞臻迟疑了一下,谨慎地回答:“到时候再看吧。”
她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忽地蹙眉:“你哪里来的空闲?又是哪里来的钱?”
“哦,是侯爷要我去五大营跟人打架,打赢了有钱拿,打输了罚钱,”阿斯罕似有些自得,“有些时候练完功,又没人想给我钱,我就先走了。”
这是阿公能做出来的事不假,这是阿斯罕能做到的事情不假。宋虞臻嘴角微微上扬,但不欲使他过分洋洋自得,便随口道:“那四书五经读得怎么样了?曲公子可是夸你聪明,想来考取童生秀才不难呢。”
“……”阿斯罕陷入久久的沉默,不安地往上瞟了一眼。宋虞臻以为他是自谦,笑着道:“那我便找个时间看看你学到了什么也不要你像曲公子这般满腹经纶,才华横溢,识得几个字,懂得做人的道理,我就满足了。”
阿斯罕脸上五光十色,很是好看,俊秀的眉毛古怪地拧紧,眼角眉梢都叫嚣着:曲居湫书袋子,竟也值得阿姐一声夸,阿姐看人未免也太过…看重容貌了。
他陷入了深深地担忧,马儿没了牵引,撒欢地颠起小碎步来,凡骑马,踱步慢走与快马飞奔时坐着最为舒适,小碎步与慢跑时最为颠簸,马背不住起伏,宋虞臻被硌得生疼,忍不住拍了拍马的脖子:“你慢点啊。”
然而她已经全然忘记,拍马脖子,意味着对马的鼓励。
下一瞬,漂亮的枣红小母马犹如离弦之箭般斜里蹿了出去。
阿斯罕猛地攥紧了缰绳,随即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宋虞臻短暂地惊叫一声。
车夫的脸色刹那间雪白。
阿斯罕的坐骑嚼着草自路边抬起头,耳朵惊恐地往后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