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美人
午间的日头极盛,明亮刺眼的太阳光自门口直照进来,耀得人眼睛发花,宋虞臻眨了眨眼睛,方看清来人是阿斯罕。
他站在门口处,左手掀着竹帘,搞不清楚状况地呆立着,脸上困惑不解和担心反复交织。
宋虞臻找回了暂时遗失的脑子,下意识往竹枝她们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个婢女并肩而立,此时如出一辙地齐齐低头,她看向婆子,婆子双目游移,死活不与她的视线接触。
“……”
都是不顶事的人,她下意识摸了摸圈椅的扶把,落了个空,又低头看了看手,羊毫紫檀笔被她攥在手上,红色墨水已然汇集于笔锋,正欲滴下来。
她终于找到一样能做的事情,忙把毛笔架于笔架山上,顺手整理一番账本。
直到无事可做时,她才下定决心对上阿斯罕的视线,少年已经收拾好自己的神情,松了手让竹帘落下,平静地等着她解释。
总不能说对不住,阿弟你当了我的出气筒。太直白,也太伤人。宋虞臻想了又想,决心略过不提,她缓缓开口,因着心情不畅多了一分干巴巴的冷硬:“…你来做什么?”
阿斯罕没有回答,他的声音很平稳,像是在陈述事实:“阿姐,你的脸色很不好。”
早晨时唇色红润,正午时却惨淡失色,想来不是抿了口脂,便是什么事让她耗尽心神。
他自胸前拢手,双手相交而握,慢慢向前躬身,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拱手礼,肩背将青衫绷紧,勾勒出漂亮的肌肉和肩胛形状。
“阿姐好好歇息,莫要操劳过度,明湛先行告退。”
话毕,他直起身,平静神色不改,就这么倒退着一步步往后走去,到了门口,婆子适时掀起帘子,他随即转身负手,大跨步地走出房屋。
少年大步流星,谁都看得出他的步伐中带火气。
似是腰带束得太紧,宋虞臻胸口微微发闷,她呆立着,直到青枝小心翼翼地把圈椅扶起来,发出酸涩一声“嘎吱”,她才浑身一激灵,理智迅速回笼,飞快地收起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肃着神色,面无表情道:“竹枝,去把田允召回来,就说他母亲不见了。”
“姑娘,”青枝替她捏了捏肩膀,指尖揉捻打转,“传膳罢,公子说得对,您得歇息一会。”
宋虞臻懒坐于椅上,享受了一会婢女的服侍,随即从这种惬意中抽离,摇头道:“去大厨房取一碗冰酪、一碗梅子饮,随我去见爹爹。”
“姑娘何不先用膳?”
“晨时吃多了糕点,不饿。”宋虞臻起身行至衣帽架,示意青枝替她更衣,“等回来再说罢。”
大红酸枝衣帽架上挂了一身黛赭云纹千褶裙,裙角绣蝶缀珠,上襦乃用茶白缠枝暗纹软缎裁就,瞧着气势逼人,熠熠光生辉。
看着漂亮但穿出去却是过分招人瞩目,只能挂在衣橱里图个心情愉畅,原是想让绣娘拆了重新换个低调的款式,现在却不用了。
它有新的用处。
描眉涂唇,妆花镜中女郎的气色红润起来,新衣上身,再差的心情也变得愉悦,宋虞臻抄了一条小道,拨开沿路的松枝,敲响了书房的黑漆木门。
宋知言不在,看门的小厮头都不敢抬,耳朵都红透了,话也说不利落:“老爷在桧柏园里呢。”
桧柏园是前院西侧的一处花园,园中圆柏参差藤草绕石,是个消暑的好去处,只是宋虞臻默了默,道:“还请磨石小哥带路。”
那前院宾客往来皆是外男,能常出入垂花门到书房去已然算是特例,书房来得多了,连守门的小厮都叫得出名字,然她从未踏足桧柏园,自然不知路线。
磨石忙上前引路,弯弯绕绕走了几步路,远远地便听见园子里传来一阵笑语,一女郎娇滴滴道:“…您看我好不好看,漂不漂亮?”
这嗓音甜如蜜饯,浑然天成的娇媚勾人腿软,便听一男子温情脉脉道:“芙娘自然是美貌,不输玉奴。”
玉奴乃前朝末帝贵妃,传闻乃末帝自雪山之巅寻来,一双美足,步步生莲,一双媚眼,勾人心魄,前朝倾覆后便失了下落,不知所终。
这声音一听就是宋知言,他近日刚忙完樊国使者来朝的招待事宜,宋知言看着文邹邹清风道骨,办事却很是老道,极尽东道主之责,得了圣上几句嘉奖,很是春风得意。
宋虞臻在月洞门处停了一停,自她的视线望去,只见末端四角凉亭垂下纱帘,那女郎斜倚于凉亭横栏之上,穿一身款式奇怪的绿绒面曳地长裙,头上珠光宝气,匆匆一瞥便能感觉此女风姿绰约,气质妩媚,贵气逼人。
似是有什么不对劲,宋虞臻默了默,随即抬脚跨进园子里,唤了一声:“爹爹。”
宋知言霍然站起来,近乎是慌张地失声道:“虞臻,你怎么来了?”
那女郎倒是十分平静,缓缓转过身来,宋虞臻不由得一惊,只见她领口开得极低,胸前白花花一片,腰掐得极细,绿裙自臀部夸张地蓬起,垂落地面呈波浪状铺展开来,将人拒以一臂之外,袖笼缀满繁复的花边缎带,似是有鲜花堆聚,一头金色卷发拢成一个低髻,不伦不类地簪着喜上眉梢发钗,那金钗隐没在她金灿灿的发丝中,只露出一点红钻。
一双纤手带上了白绸手套,规矩地搁在膝上,但与她娴静举止不同的是她那双顾盼飞扬的、燃烧着的绿色眼睛。
这是一个夷人,鼻尖挺翘,眼窝极深,扇子似的睫毛扑扇,阳光明净熠亮,把凉亭上垂下来的白蔷薇照得熠熠生辉,那女郎与白蔷薇一道被亭柱框住,就像一幅细细雕琢的波斯画。
“我叫黛芙妮。”她笑着开口,汉话算得上流利,说得长了才听出一丝别扭生硬的腔调,“你可以叫我芙娘,我知道你是谁,你父亲跟我提起过你,但是没跟我说过你竟然长得这么好看。”
宋虞臻一时说不出话来,园子里陷入短暂的寂静,女人也不急,端坐着拿一把缀满孔雀毛的扇子慢慢扇动。
过了约摸半盏茶,就在青枝琢磨着手上的冰酪怕已经是化了时,宋虞臻才缓缓开口,道:“你是谁?”
女人愉悦地开口:“我是你父亲的情妇。”
宋知言把手放至嘴边,不尴不尬地咳嗽一声。
面对夷人,宋虞臻无法用中原那一套戒律来对付她,她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拳头打到棉花里的无力感,只觉腹中灼烧,脑子又嗡嗡作响起来,她勉励支撑着扯出一个微笑,目不斜视道:“青枝,把食盒给爹爹。”
宋知言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被宋虞臻打断了:“爹爹,前些日子念着您公务繁忙,抽不出空来,就没敢差人叨扰,今诸事告一段落,还请爹爹看在母亲大病初愈的份上,予她几分关怀罢。”
黛芙妮眨了眨眼睛,意味不明地笑起来,道:“那你就去看一眼吧。”
宋虞臻再也待不下去,转身就走,方走过垂花门,忽地停下,道:“青枝,私库钥匙呢?”
“婢子带着呢。”青枝忙从自袖中掏了掏,小心翼翼地呈上钥匙,宋虞臻接过了,道:“我去一趟私库,你叫厨房把膳食送到主母院,我要同母亲一起用午膳。”
青枝点了点头,往回走了几步,再回头一看,宋虞臻已经走进假山里的小路里去了。
守在院门处的婆子将食盒里的残渣倒近泔水桶里,远远地望见大姑娘踏步流星走来,心中不由纳罕,忙替她拉开门,便见宋虞臻脚步一顿,勉强笑一笑,红裙翻飞,飘也似地入了西厢房。
她的脚步慢下来,徘徊在满橱柜琳琅满目的钗环珠宝当中,轻轻调整着呼吸。
尽管身为子女不好置喙长辈生活,但她仍旧忍不住腹诲爹爹处事愈发地糊涂,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寻常中原女子风花雪月的事想得少,依附父亲不是图财便是图地位,她多少能对症下药,然这夷族女郎生得高贵,想来并非泛泛之辈,她到底图什么?
她会不会爱上爹爹?她会不会去母亲跟前炫耀母亲一辈子也没得到的情爱?会不会居心叵测图谋母亲的正妻之位?
若爹爹会因一个来历不明的夷女把母亲赶回家,那可真是难堪到了家。母亲堂堂侯府嫡女,不因多年无子,只因着男人裤|裆这点龌龊事被休弃,阿公定会火冒三丈。
宋虞臻知道自己想得太多,爹爹最是把宋家声誉放在心尖上,要是谁试图破坏宋家百年声誉和蒸蒸日上的仕途,他宋知言第一个不答应。
但她心中却没由来的一阵不安。
欲望,人自打从娘胎起就有的东西,要吃要喝,要钱要权,然最难控制的,是根源于身体器官的,对繁衍后代的本能渴望。
她平生在宋知言眼中看到了这种东西,他真心实意地想与那夷女繁衍后代,说不得过一年,她便会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弟弟。
母亲第一个接受不了。世人是第二个,他会一辈子活在世人的闲言碎语中,比阿斯罕还要难捱。
她胡乱挑了一套贵重又不失精美的钗环,装进盒子里。又调整了一番心绪,将杂七杂八的心事通通塞进脑海深处,勾起嘴角,做好面对秦云慧的十足准备。
即使是病愈了,秦云慧也是忧郁着的,午膳用了几口便放下筷子,连带着宋虞臻也没了胃口。
她的生母,她爱她、敬她,但二人间实则没什么话可说,秦云慧盯着门帘看了一眼,忽问:“你爹爹何时忙完公务?”
“这几日罢。”
秦云慧便弯弯嘴角,又道:“明湛可适应中原的日子?我有些时候没见到他了,你找个时间带他过来吧。”
宋虞臻低声应了,挑几件趣事讲完,再无话可讲,屋子里寂静下来,瞧着比秦云慧病时还要萧索。
过了半盏茶时间,二人忽地同时开口。
“虞臻…”
“阿娘…”
宋虞臻看着母亲,微微笑起来。
秦云慧伸手温柔地将她的发丝捋至脑后,道:“虞臻,你近日瘦了不少,要记得多加餐饭,按时睡觉,别让阿娘担心。”
她抬头嘱咐跟了她几十年的侍女:“春桃,让厨房每日给虞臻送一盏银耳红枣,劳你看着要她吃上最少半碗。”
春桃笑着应了,宋虞臻久违地感受到母亲的关怀,心中微动,也笑着应了。
秦云慧搂住了女儿,就像小时候喂饱女儿般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道:“总觉着虞臻眨眼便长大了,这日子过得真快。”
纵使秦云慧因丈夫的无情和多年无子陷入长久忧郁当中,并不算一个称职的母亲,多多少少忽视了宋虞臻的成长,但宋虞臻还是爱她。
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宋虞臻,她永远也离不开母亲,离不开她的怀抱,她心灵休憩的港湾。
“虞臻适才想说什么?”秦云慧笑着问。
宋虞臻心中闪过无数纷乱的念头,书房中的缠枝、灵柩中的秋姨娘、彻夜不寐的宋钦兰、找不到踪影的田嬷嬷、负气而去的阿斯罕、桧柏园里的黛芙妮、爱意横生的宋知言、…
但最终她小心翼翼地伏在母亲瘦削的肩膀上,带着甜蜜的笑意:“阿娘,我遇见一位极好的公子,您定会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