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意外就在电光火石间,枣红马往前蹿了几步,牵马绳绊了一下它的腿,它吓了一跳,惊得跳开去,试图直立起身子摆脱腿部奇怪的东西。
阿斯罕拔步往前追去,口中忍不住大喊:“阿姐——!抓住…”
话音未落,宋虞臻就牢牢抓住了缰绳,她尽力把马脖子往下拉,使得它抬不起头来。马直喘粗气,深深陷入虚构的危险中,它很想撒腿逃离,却受限于一根小小的缰绳,只能不安地撅蹄子,刨起一地泥土。
但宋虞臻坚持不住了,她本就是侧坐于马鞍上,只踩了一脚马蹬,不可避免地往下滑,就在摔下马的前一瞬,阿斯罕瞅准了机会大步上前,拼尽全力地向她伸出手。
只听得咚一声闷响,二人重重摔在地上,泥花四处蹦溅,众人皆牙痛地打了个寒颤。
宋虞臻怔忡地睁开眼,少年忧心关切的脸庞便撞进视线中,他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紧张地去掰她的脸:“阿姐,你没事吧?”
宋虞臻的心不住狂跳,她轻轻喘了一口气,还没开口,就感受到阿斯罕紧张到僵硬的身子微微发抖起来。
“阿姐,”他自责心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你在流血。”
“你的脸在流血,阿姐。”
宋虞臻堵在喉咙里的那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她慢吞吞地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黏腻湿润。
说来奇怪,她竟没感到疼痛。但那猩红灼热的鲜血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嘀嗒,嘀嗒地往下流。
“……?”
啪嗒。
她慢慢地转动眼珠子,视线落在了阿斯罕身上。他半支起身子,长腿曲起,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脑袋,就像是捧着一块易碎的珍宝。
受伤的不是她。
不知为何,她心中丝毫不觉如释重负,反而升起微微难过来。
这么年轻的脸,破相了就可惜了。
“我没事,”她微微笑了一笑,从地上爬起来,低头俯视着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的少年,用指腹轻轻地擦了擦他的脸颊,问,“这里痛不痛?”
少年也不管自己的伤口还在流血,一把把她的手按在了脸上,他的脸低侧着,眼睛却直直往上斜,从宋虞臻的角度看,琥珀色的瞳仁半遮半掩,眼白干净明亮,就像一只祈怜的,又充满贪心的野狼。
宋虞臻心一跳,猛地抽手转身:“楼大夫,给他处理伤口。”
少年复而垂眸,愣愣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任由大夫给他擦干净脸。
趁着他们处理伤口的功夫,竹枝拿帕子给宋虞臻擦了擦衣裙,拭去沾在身上的泥土,但留下的污渍一时半会去不掉,她咬着嘴唇,搅着帕子一脸不悦地起身。
“姑娘,要不我们回府换件衣裳吧。”
宋虞臻不答,她把视线放在了车夫身上,只是瞟了一眼,车夫头上的汗就这么下来了。枣红马就立在他身边,笼头被他紧紧抓着,手中拿了一根脱落的牵马绳。
牵马绳没绑紧,这是他的过错。若是姑娘存心追究,他怕是在宋家待不下去了。
大姑娘看了一眼枣红马,又看了一眼牵马绳,就在车夫心中大叹天要亡我之时,她收回了视线,对竹枝道:“不用了,我不想来第二次。”
她特意等阿斯罕起身,看他只是被树枝剐蹭出一道小伤口,脸上才有了笑意,提起裙子往小道更深处走去。
阿斯罕刻意落后一步,冷冷地瞟了一眼车夫,他年纪虽小,但这一眼却很有气势,比宋虞臻还多了几分冷厉,车夫抹了把汗,心中大骇,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向他走去,阿斯罕也不急,等他靠近了才开口:“阿姐心善,不欲多加追究,但我不是这种人。”
他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出现在阿姐身边。”
车夫头都大了,磕巴着道:“可…我,我就是专门派给姑娘驾车的啊。”
阿斯罕淡淡道,“车夫我会帮阿姐找,你的事我不管。”
他也不等车夫回答,见宋虞臻疑惑地回头寻找他的身影,立刻向她扬起一个微笑,大跨步赶上了他的阿姐。
“好生奇怪,”宋虞臻轻蹙起眉头,“闹出这么大动静,为什么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这么安静,就像这村子空了似的。”
阿斯罕谨慎地按住身侧的短剑,快步走在宋虞臻前面,他四处扫视了一番,除却时不时几声鸟叫蛙鸣,村庄一片死寂,养育万物的土地灰蒙蒙一片,全无新绿。
他闻见了死亡的气息。
他看见了死亡。
死者面目青白肿胀,拿草席粗粗裹着,横躺一处空地上。阿斯罕视线一凝,回头去挡宋虞臻。
但宋虞臻的视线已经越过他的肩膀,毫无准备地落在了死者的身上。
“你停下来做什么…”
那面目狰狞的脸毫不客气地闯进她的视线,清晰真实地彰示着死亡,她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阿斯罕挡住了她的视线,沉声对楼大夫说:“大夫,你去看看什么情况。”
时隔多日他终于同竹枝说了一句话:“竹枝,你和姑娘走远些。”
竹枝连看都没敢看一眼,扯着发愣的宋虞臻蹭蹭往后退,心中连道晦气,退了约摸有三四十米,她才在一处看着干净整洁的砖房前停了下来,担心地望着宋虞臻:“姑娘,您是吓着了吗?那人死得到底有多可怖啊?”
在此之前宋虞臻平生只见过一次尸体,便是远远地望了一眼秋姨娘那一次,那时秋姨娘的遗体尚存温热,安静地躺在棂柩里,除了脸色发白,倒也跟睡死的活人没什么差别。
但这个人,他死了很久了。
苍蝇在他浮肿的脸上飞舞,皮肤长满了点点尸斑,让人不可避免地陷入到自脊髓爬升至脑后的寒意中。
“病死的。”楼大夫捂住鼻子凑近看了一眼,“尸体放了得有五六天了,这大热天的,得多容易发臭啊。”
“什么病,可会传染?”阿斯罕一皱眉。
楼大夫已经走远了:“我不知仵作,我不干这是,但是保险起见,我还是奉劝您走远一点。”
他飞快的蹿到宋虞臻身边,从袖子里掏出手帕绑在脑后,真心实意地劝告:“姑娘,放下助人情节,咱们还是回去吧,要真实染上疫病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不管您怎么说,老夫不呆了,这钱不赚也罢。”
他半是后悔半是埋怨道:“您要是早说有这么眼中,老夫就不来了。”
“我同您提过一嘴这里有疫病。”宋虞臻软声道,“我只是想接两个人。”
“您只是说您想要接两个可能生病的人,可没说会见到死人…”楼大夫颇为不满地咕哝着,谅在给钱的是她的份上,道,“罢了,都到这份上了,把人接了再走吧,您快把面罩带上。”
反正疫病大多叫穷病,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只能让鬼给带走,他一个市井小民就不用去担心这种钟鸣鼎食之家了。
宋虞臻有样学样,拿出手帕在脑后打了个结,权当聊胜于无的防备。出于年轻体盛,她并没有意识到此地究竟是什么情况,只道一确认秋姨娘父母无恙,告知他们女儿的死讯,便迅速打道回府。
短短停留半日,自然不会出现问题。
但宋虞臻没见过疫病的可怖,阿斯罕却是见识过的,在羊身上 在牛身上,在马身上。
他阿爸的牛羊就是这么病死的,在短短一个冬天,在冰雪融化之前,悉数死了个精光。
畜牲是这样,想来人也没差,在死亡面前,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阿姐,您先回去。”他低低道,“我帮你把人接回去。”
宋虞臻没有动,她犹豫着,抬起了手,道:“那里有人。”
阿斯罕在她抬手时下意识转过头。
身后茅屋幽黑诡谲的门洞中,走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站得歪歪曲曲,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用木簪子挽起,粗麻衣浆洗得发白,干净整齐地穿在身上。
只是全身瘦得只剩下一张皮挂着几根骨头晃荡,与死了也没两样,倒是不地上的逝者还要胖上几分。
“这白鹭村活人能走的都走了,你们想找谁?”她懒懒地倚在门边。
“王大兴,”宋虞臻远远地答,又问,“夫人可知他的下落?”
女人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眼睛一下瞪大了,脸上怪异和吃惊的情绪纷纷呈呈,最终用一种古怪的腔调道:“呀,我这辈子还没听过叫我夫人的…真是活久见。”
她打量了一眼宋虞臻,心道这人长得矜贵,那衣裳虽沾了泥污,也是她没见过的漂亮款式,而王大兴他家在京城有个女儿——年龄也对不上,说不得是他家孙女,她心思乱转,而面上不显,咯咯笑起来,道:“姑娘,你站的就是王家后门。”
女人笑得开怀,然声音沙哑,平添几分可怖。
宋虞臻慢慢地转过头,在持续不断的笑声中,一股寒气自尾椎骨攀升至天灵盖。这间屋子拿砖头搭就,一眼可知家境殷实,然门栓没有落锁,木门移开一道手指大小的缝隙,蜘蛛借此结满蛛网,已经落了尘灰。
“王大兴走了得有几天了。”女人慢慢道,“差不多是三四天前吧,我看到安济坊的人把他给抬出去了。”
三四天前,正是秋姨娘离逝的时间。
宋虞臻惶惑地皱起眉头。
然女人说话大喘气:“不过安济坊向来不管死人的事,看,我小叔子死了他们不就没管。”
宋虞臻对她这种神态并不陌生,秋姨娘死时,宋知言也是一番淡漠的神情,仿佛死的不是为他养育子嗣的妾室,而是一只路边的蚂蚁。
不同的是,女人看向尸体的眼里带着几分厌恶,似乎在说:死的好。就差拍掌称妙了。
宋虞臻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绝口不提帮她小叔子收尸的事。她张了几次口,终于道:“那…多谢夫人指路…阿斯罕。”
阿斯罕自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看也不看就丢给了女人,女人在手里掂了掂,笑得更真心实意:“嗨呀,这怎么好意思…”
话虽这么说,荷包却被她揣到麻衣里,笑道:“安济坊在那边辟了一块地搭了棚子,专程收留病者,你们可以去那里看看。”
“姑娘,您实是不应该去的。”竹枝跟在身后念念叨叨,“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宋虞臻没理她,转头问楼大夫:“安济坊是什么?”
楼大夫的倔驴看见草就想啃上一嘴,他不得不与它斗智斗勇,不多时便大汗淋漓,喘着气道:“安济坊本是官府同民间合办用来收纳没钱寻医的贫困百姓的,官府出钱民间大夫出力,但这几年朝廷财政吃紧,给的钱越来越少…”
他顿了顿,颇为羞赧道:“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也就鲜少有人做了。”
顺着女人指示的方向走去,渐渐远离了河流,屋舍亦愈发稀疏,待拐了一个弯,眼前忽地现出平坦宽阔的麦田,麦田在金色的阳光下涌动着浓稠的碧浪,嫩绿的穗子青涩地抖动,一片欣欣向荣之景,然这只是表像。
临近小路麦田被人毫不吝惜的砍倒,一簇一簇地堆在田垄上,就在那短短的麦茬之上,尚且青黄的竹秆深深插入土地,支起一个又一个棚子,发灰的白色麻布像是灵堂飘扬的白幡,指示着风的方向。
在掀起的苎麻帘子里,是一张又一张缄默忍耐的脸庞。
宋虞臻无由来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