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悟
卬正晨初时,垂花门外的树荫小道静悄悄,末端的西侧院隐隐传出诵书声,宋虞臻在门口站定了往里望去,庭院东墙有一水榭,水榭围了一汪水池,于日光下闪烁着波光,池边细竹丛生,前花厅被改成书屋的模样,几扇暗槅扇门打开,青幕布揭起,光线无遮拦地照进其间桌几,书阁明净敞亮,沿牕一蒲团上跪坐着一白衣青年,身形端正挺拔,诵书声便是自他口中而出。
书声清朗,抑扬顿挫,力度不轻不重,多一分则过度,少一分则情薄。
此人不可能阿斯罕,短短几日,阿斯罕定做不到对诗书有如此深刻的见解。亦不可能是林老先生,短短几日,林老先生绝不可能返老还童。
想来应是曲家那位曲居湫公子。
宋虞臻只看了一眼,便向西厢房走去,纳罕阿斯罕躲懒,仗着住得近起得晚,心中盘算着届时如何说他一通,手中敲响了厢房房门。
等了许久仍无人应答,她便再敲了一次,此番力气用得大了,房门竟被推开一条缝来。
这门根本没锁上,宋虞臻红唇紧抿,犹豫一会,绷着心神推开房门。
席被空冷,叠得整齐,阿斯罕根本不在西侧房。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她微微凝眉,忽觉喉咙发堵。
不知何时,读书声已然停下,背后风声微动,传来一个干净如玉石般的声音。
“往日我到此处时,姜小兄弟会先练一番早功夫,今许是出去了。”
声音不疾不徐,舒缓如春雪化水,清冽温柔,宋虞臻平白生了几分好感,等回过头去,羞涩的笑容便再也压不住了。
好生俊朗的公子,墨玉般乌润隽秀的眉眼,如山水画留白般舒阔平和,瓷白釉玉般的肌肤,唇色浅淡,长身玉立,只消站着,便让人想起天青色烟雨江南来。
画似的。
他似乎也呆了呆,二人怔怔对视许久,忽地风吹门动,二人忙慌地弹开视线。
曲居湫耳根处的红晕迅速地扩散开来,他早知宋大人家有一女郎形容貌美,却不知是如此…如此动人心魂。
宋虞臻不自觉地将青丝撩至耳后,她也红了耳朵,然强装镇定向他一福:“曲公子安好。”
曲居湫回之以一礼:“想必您便是宋姑娘了。”
宋虞臻颔首,西厢房又陷入一片寂静中,二人只是静静对视着,便觉心中甜意渐涨。直到青枝手中食盒不慎撞上屋墙,宋虞臻方深吸一口气,转头取下食盒,笑道:“曲公子,读书耗神,我正巧做了些糕点,若您不嫌弃…”
“我怎会嫌弃,”她话还没说完,曲居湫便忙不迭开口,“有幸品尝姑娘亲手做的糕点,应是姑娘不嫌小生干渎才是。”
食盒中放的是肉丝糕和乳饼,本是想着让阿斯罕垫垫肚子的,他无肉不欢,又厌恶甜食,宋虞臻思考良久,才按着镇北候的喜好让大厨房备料,她只需将做好的糕点自灶台上转移至食盒中,便算是亲手制作。
食单和钱财都是她出的,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凑巧阿斯罕消失不见,正好能借花献佛。
便由此移步至水榭中,闲谈几句时青枝已摆上糕点,手脚麻利地沏了热茶,摆正蒲团,退至角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宋虞臻亲自捧茶予曲居湫,笑道:“姜家弟弟性子急躁,因着年轻好顽,不免扰了公子进学,还请公子见谅。”
曲居湫咬了一口乳饼,顿了顿方道:“姜家弟弟极为聪慧,一点极通,甚得夫子喜爱,想来考取童生秀才不难。”
宋虞臻笑得明媚温柔,颇有种我带回来的人,自然差不到哪儿去的自得,曲居湫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心道好悬圆过去,实则他说的皆是大实话,只是刻意忽略了夫子诸如:“若肯多花心思,少武枪弄棒”,“开蒙太晚,老夫无力回天”之类恨铁不成钢的话语。
因而他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然落在阿斯罕眼中却是另一番滋味,水榭中二人言笑晏晏,你来我往好不亲昵,今是盛夏艳阳天,他却落寞伶仃孤立于门洞处,见不着阳光的屋檐下阴冷,就像一只面目可怖的蝙蝠,于阴暗的山洞中探出头暗自窥视,任由那烈日灼烧皮肤,血液,露出森森白骨。
他嫉妒,站在她身边的人。
宋虞臻抬眼望见了他,笑着朝他偏了偏头:“阿斯罕?”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小玩意,小玩意轻声叫唤,幼小的身躯火热,却脆弱得一只手便能掐死,就像是如今的他。
血液灼烧得即将爆裂,是生是死皆交付于…
宋虞臻起身迎上前去,半是埋怨半是关切:“你到哪儿去了,我好不容易抽出空来找你,却扑了个空。”
柳枝点洒净瓶甘露,顷刻间甘霖浇灭烈火,旱土焕生机,绿叶破土而出。
他曾被父母抛弃过,但他终归是幸运的,有这么一个女郎不辞辛苦千里迢迢把他自囹圄中救起,要他天冷加衣努力加餐饭,教他做人的道理,无关血缘,无关利益。
有这么一个女郎,一颦一笑皆触人心弦,教他无法忍受她的冷落,教他想时刻陪伴在她身边。
他颇为懊丧地想,自古以来天下贤臣所追随明主皆为挥斥方遒,割据一方的英雄,而他却没出息地想追随一弱质女流。
“我想送你一样东西。”阿斯罕忽地笑起来,但所有人,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种笑容带着咬牙切齿,“你瞧瞧这是什么?”
一只通体金黄的,毛发长而浓厚,蓬松卷曲的狸奴,只有手掌大小,双眼蔚蓝如海,喵呜喵呜地小声叫着。
宋虞臻心化了,她惊喜地伸手轻轻一碰,又被那柔软温热的触感惊得缩回手,终鼓起勇气将它从阿斯罕手中接过,喜爱地捧在胸前。
阿斯罕终于知道,当宋虞臻表示喜爱的方式,便是将其捧至胸前环抱住,于亲人面前甚至会忍不住拿侧脸轻轻蹭一蹭。
她抬起头来,眼中如如春水潋滟,道:“谢谢你,我很喜欢它。”
小东西咪咪地叫起来,她手忙脚乱地安抚着,阿斯罕愉悦地望着她,曲居湫则望着他,青枝皱紧眉头,品味出不对劲来。
“姑娘,”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宋虞臻能听见,“时辰不早了。”
宋虞臻这才将视线从狸奴处移动,落在阿斯罕身上。
阿斯罕屏住了呼吸。
“裁缝铺做了些新衣裳,你练武时常出汗,要勤换衣,免得寒风入体。”
青枝适时递上衣裳。
阿斯罕笑着应了,宋虞臻忍不住念叨了几句,终想起最后一件事来。
“明日我想去一趟城郊,但田允去庄子上查账了,你明日修沐…”
“我陪你去。”
宋虞臻笑着颔首,轻轻摸了许久狸猫,方依依不舍地将狸猫递还给阿斯罕。
阿斯罕不解其意,道:“这是送给你养着的。”
“我现下养不了狸猫。”宋虞臻轻声道,“你能挂念着送我狸猫,我很欢喜,但我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还有幼妹要照顾,我实在无能为力。”
“晓得了。”
“你送去阿公那罢,阿公定会高兴有这么一个小家伙与他做伴。”
“好。”
“往后不要送我活物了。”
阿斯罕闷闷地回答:“记住了。”
他张了张口,抬头想说什么,只是宋虞臻已经转身对着曲居湫福身,道:“曲公子,小女便告辞了,愿您来日丹墀对策,金榜题名。”
曲居湫长长作揖:“愿姑娘福履齐长,椿萱并茂。”
阿斯罕平生第一次怨自己读书少。
宋虞臻对他的异样浑然不觉,一回到桂兰轩,便伏在书案上,甚至连曲居湫也给抛之脑后。
自秦云慧病后,她便包揽了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府内钱财周转,庄子店铺的收支,大大小小的请帖,皆如雪花般堆积于书案上,她提笔圈圈画画,忽地抬起头来。
“竹枝?”
青枝迈上前去,轻声道:“姑娘,竹枝姐姐还没回来呢。”
宋虞臻方想起来,点点头,道:“你等她回来,要她开了私库取些钱去请个好大夫,明儿我要带去城郊。”
“是。”
有婆子敲门递进一张请帖,青枝接过呈上,口中道:“姑娘,是喜帖。”
宋虞臻百忙中抽空抬头瞄了一眼,忽地顿笔,失声道:“我竟忘了!”
忘记她相谈甚欢的好友,户部侍郎冉家二姑娘冉月过几天就要出嫁了,然而她甚至没来得及给她添妆!
“青枝,”她随即将腰间荷包递给青枝,道,“你拿了钥匙去开私库,把那喜上眉梢套钗取出来,选个喜庆些的盒子装好。”
荷包宛若千钧之重,青枝手轻轻一捏,便能感受到绸缎包裹着的铁钥匙,那虽然只是一把铁制钥匙,但却锁着满库珠宝,她手心生汗,忙不迭地应了。
宋虞臻捏了捏眉心,取过一本新账单翻看,没翻几页,忽地皱起眉来,忍不住抚了抚胸口,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竹帘忽地被掀开,一婆子苦着脸迈进来,道:“大姑娘,二姑娘又梦魇了,哭喊着找您呢。”
宋虞臻还没来得及说话,竹帘哗啦一声被撞开,冲进一个人,惊慌失措:“姑娘,田嬷嬷不见了!”
正是久久未返的竹枝,她神色惨白,额角冷汗丛生:“姑娘,婢子问遍村子里认识嬷嬷的人,都说许久没见着她了!”
远处宋钦兰的哭闹声愈大,而竹枝累得直喘,此时青枝掀了帘子进来,捧着一螺钿妆匣,神色不安,道:“姑娘,婢子在路上遇见了老爷和一眼生女郎,那女郎极喜这钗环,老爷便把那套钗送给她了!”
“什么?”竹枝当即瞪大了眼睛怒视着她,“你好生胆小!你卖身契在姑娘手上又不是老爷手上,听他话做甚?”
青枝小脸皱成一团,低下头去。
宋虞臻只觉有千百只蜂在她脑子里闹腾,然身为宋家贵女,众人皆敬她,爱她,她只得深深吸气,缓了缓觉得好许多了,才问出声:“那女郎是谁?缠枝吗?”
青枝摇头:“缠枝姐姐我是识得的,不是她,高鼻深目,长得极美。”
爹爹这些日子是怎么回事?
宋虞臻撑着额头,疲倦不堪地阖眼:“我自会同爹爹说清楚,你不用担心。”
青枝千恩万谢地应了。
骤然间一声尖叫贯穿云霄,众人耳膜皆一阵刺痛,婆子哭丧着脸道:“婢子没敢叫醒二姑娘…”
“啊——”
“姑娘,田嬷嬷…”竹枝担心田嬷嬷的安危,有些急躁地凑上前去。
“姑娘…”
“你先别提了…看姑娘难…”
“你管我!”
宋虞臻脑子似有鞭炮齐鸣,她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只觉天旋地转。
然竹帘又被“哗啦”掀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冲破重重阻碍,精确地进入她的脑海里。
“阿姐!我…”
宋虞臻猛地站起来,圈椅往后一倒,“哐当”一声剧响,盖过了所有尖锐刺耳、焦急慌张、欢快明朗声音,她不管不顾地冲着来人大喊:“你给我闭嘴!”
来人似乎是愣住了,整个花厅瞬间陷入了死寂,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心道,谢天谢地,总算是清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