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忆苦思甜
从镇上到县城是二十里的土路,骑车要一个钟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自行车在当地不叫自行车,都习惯叫洋车。
这一辆有着十几年历史的洋车,岁月在它身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有些地方因为长期缺乏保养而上不了油,已经开始生锈。此刻,它正艰难地承载着体重相加足有二百多斤的父子二人,缓缓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
每一次踩踏都会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仿佛是在抗议这种超负荷的负担。一路上,父子俩轮流骑车,元奎蹬起来显得有些吃力,但他还是努力躲避着路面上的沟沟坎坎和大大小小的水坑,并与父亲闲聊着。
元大海则像往常一样,再次向儿子讲述那些早已听过无数遍的艰苦往事,试图让他明白如今生活的来之不易。这些故事对于元奎来说并不陌生,但每次听到父亲亲口诉说,心中总会涌起一股别样的情感。
这辆凤凰牌儿的二八大直杠已经有些年头了,它可比元奎还要年长两岁呢!想当年,这辆自行车可是父母结婚时的重要彩礼之一。那个时候,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和收音机被统称为“三转一响”,是整个七十年代最为流行的结婚彩礼。
然而,由于家境贫寒,别说是凑齐“三转一响”了,光是购买这辆凤凰二八大杠就几乎倾尽了所有。要知道,在那个时候,这样一辆自行车售价将近 150 元,但全家人靠着种地、放羊赚取工分,一年到头辛勤劳作,没有一天停歇。到了年底,除了从生产队分到一些细粮、粗粮以及宰杀牲畜后分配到的少许肉类之外,能够额外分到二三十块钱就算得上是丰收的好年景了。如此艰难地积攒钱财,不知何时才能买下这辆梦中的自行车啊!
当时元奎的大伯已经当兵转业留在了边疆,自己的工资养活老婆和三个孩子,能寄回家的钱也是十分的有限。实在没办法了,为了娶亲,为了老元家传宗接代,花了二十块钱的代价,经人介绍,爷爷和十六岁的父亲出去外地的煤矿干了一冬天的力工,睡工地,扛木头,背煤块,搬钢材,抬机器,肩膀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父子两个人几个月节衣缩食,连过年都没回家,最后带回来一百九十块钱。
钱够了还不行,还需要工业票。六七十年代工厂少,生产的好东西也少,想买像自行车这一类的工业品,必须要有对应的票,叫做“工业票”或者叫“工业券”。凡是买东西,必须要有票才能买,不然你钱再多,没票,商店的售货员不但不会卖给你,还会骂你找事。那真的是一个一切凭票说话的年代。买粮需要粮票,买布要布票,买肉要肉票,买鞋要鞋票,还有暖壶票、奶粉票、连肥皂都要票。
工业票大部分只针对单位职工发放,农村分到的很少,所以想要拿到买自行车的票,要么拿东西或者其他的票去换,要么就只能去托人买工业票。还有人说是可以买商店里的残次品,不影响用就行。但是买残次品这种大好事一向都是商店售货员和关系户的专有福利,哪里能轮得上你一个老农民。
很多看过年代剧的朋友会说,可以冒险去鸽子市淘换啊。这就是后来者的思维难以体会前人的小心和痛苦。大部分的鸽子市要么是在人流量大一点的地方,比如车站码头和大型厂矿企业的家属院周边,要么是类似于城市的鬼市,开在天亮前还经常换地方。熟门熟路的当地人去还要戴帽子遮掩口鼻,分好几次去交易,完事马上就离开。因为如果碰上被打私办抓到就全部没收。而一个无门无路来自偏僻乡村的老实人,从村里去县城这样的地方都需要正当理由开介绍信,否则会严格追究。就算有人胆子大点去了,人生地不熟,又没经验,轻则买卖被坑、被抢,重则运气不好被抓,那就是投机倒把,不但意味着多年的积蓄毁于一旦,而且会被游街示众,直接判刑,去更偏僻的边疆劳动改造。这样简直就是家破人亡,代价太大了。所以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熟人介绍,以票换票,以物易物。
于是家里又卖了自家养的两个羊,四处找人打听着,换来了足够的工业票,才买了这第一个大件财产。然后垒院子,修房子,张罗着给元大海说亲,相亲,下聘礼,定日子,办喜酒,终于完成了老于家传宗接代的伟大工作,爷爷奶奶心里的两块大石头落了地。
家里在买完自行车办了喜酒之后,为了缓解经济上的压力,还一度降低了伙食标准,别说吃肉了,就是吃白面之类的细粮的日子都少了许多,不是土豆、莜面就是玉米稀饭,元大海经常饿的睡不着,要不是结婚有了孩子,加上后来包产到户光景好转,元大海早就跑去外地当盲流了。挨饿的生活,太苦了。
不过这份苦全家都认为值得。那时候的自行车,比新世纪的家庭轿车还重要。骑出去有面子,附近干帮工,拉东西带人,出门办事,婚丧嫁娶,走亲戚回娘家全靠它。所以这辆二十八寸的凤凰车经常被擦的黑漆锃亮,自行车的执照作为重要财产证明一直珍藏在家里炕琴的最深处。
当然,元奎小时候也享受了自行车的“好处”。出门的时候,父亲骑车,姐姐或者妈妈坐后座,他就只能是坐在直直的前杠上。塞外的低温下,铁架子又硬又冰,对屁股非常不友好,不过元奎依旧很开心。
等到元奎上了小学,开始学车了,腿短个子小,压根跨不过那高高的横梁。也不知道是谁的发现,如果想要把这车骑走,小孩就只能一条腿从横梁下钻过去,把着平衡,踩着小半圈前进。虽然摔倒了好多次,那种自由把握人生方向和速度的快感至今都留在他年轻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