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随我的心?
在我纠结还要不要顺从卑劣的男女之欲行驶于荒芜路时,长宜姑姑伴着姜姨妈来东宫拜访我们。
绣金比甲,桃心金头面,长宜姑姑黄澄澄一片,全无皇后那发窘的倨傲,装作潇洒坐在软炕上,好笑地望着我。
“听说你看上了一个人?”她说。
我早知道不该透露给赵妍妍,她没秘密,嘴还到处乱说。沐贵妃又与长宜姑姑统一战线,必先去那打交道。可是,我还是想分享给赵妍妍。她是我的朋友。
我点点头:“算是吧。”
长宜姑姑又道:“傅家有些难办呐。”
我大吃一惊。我可没跟妍妍说。我看见了长宜姑姑与姜姨妈对视一眼。是姜姨妈告的密。好像是某天,皇妹先说的。
好吧,我和赵妍妍一样,藏不住秘密。
姜姨妈打破僵局问我:“承舒,你身子还好么?”我:“好多了。”长宜姑姑附和:“千千万万还是自己要紧。好侄女,你不是喜欢那个春胧,妍妍说你们在宫外买了宅子,姑姑我把他送给你,好不好?”长宜姑姑竟然给我献殷勤。我想了想,不要白不要,笑回:“好啊。”
皇妹突然道:“姑姑就没有好东西送我了?”
长宜姑姑笑了声:“我的承愉侄女,长公主府上的东西,有你看得上的么?”皇妹耸耸肩,挨了口冷茶喝。长宜姑姑又望向我:“承舒,我看你年纪已经不小,已知人事,我再送你些好东西。有时那些物什比男人都好使。”姜姨妈开口说:“我们跟你讲这个,心里也打了好一阵鼓,但想想,总觉得没坏处。”长宜姑姑接话:“是哩,那种事情,其实女人未必得到畅快,如何做,怎么做,都有一番大学问。”两人没廉耻地一唱一和。
我和赵妍妍私底下琢磨过不少,已全听明白了。皇妹神情了然淡漠。长宜姑姑见我若有所思,蹙了蹙眉道:“傅家那个次子,长得也是不差,不晓得胯//下功夫行不行?承舒,你可万不要拘着一个人,多找几个人试试,也是不赖。”说罢,和姜姨妈呵呵笑。
我虽不是正经人,却感不快。我说:“姑姑误会了,只是碰巧一见,觉得他俊俏,多放在心上了。”长宜姑姑笑道:“也是,人不好色,好什么?”左顾右瞻寻思不出什么话,就推了推姜姨妈,把眼觑着我们说,“我从府里带了些时令酒肴,江西、湖广,云南,南边的,西边的,各种口味都做好了,带进来吃吧。”
日头正烈,窗沿金光滚滚。几个宫女摆桌放菜,剔透瓷窑十五盏,有冒热气,有冒寒气的。我们落座,长宜姑姑两个要吃酒,我和皇妹懒散先吃了些鱼肉。
酒过数巡,长宜姑姑微曛,眼尾胭脂洇出残红。她摇摇头说:“如今谁都在走下坡路。想往年,多热闹,多昌隆,人呢,还能往上爬,傅家算一个。我那时做公主,也还有许多盼头呢。”姜姨妈道:“崔先生一死就成这样了。”长宜姑姑笑了笑:“姓崔的,太不把人当人看了。讲心学的,哪个不厌他。”姜姨妈道:“我挺佩服他的。”
两人又聊到如今的内阁。说苏首辅会用人办事,傅次辅有狼子野心。苏首辅太老了,一死,儿子苏衍正斗不过他。转念,长宜姑姑提起:“傅家长公子什么时候死。”姜姨妈想了想,道:“我听说五月十九那天,人到晚间一直不醒,他兄弟去望他,他醒了一眼说,如今终要结束了。结果嘛,却没死成。做棺材的都觉扫兴。”
“扫他娘的兴!”长宜姑姑愠气。
姜姨妈自觉失言,添了句:“人命各有数,有像崔先生那般健矍,弹指间便没了性命,也有像傅家那样的,细水长流,能挨一天算一天。”
正以为她们互相聊得开心。长宜姑姑忽地抬眼,问我和皇妹:“怎么不言语?没什么好说的?”语气中有些不快。
皇妹道:“你始终是我们的姑姑。”虽然她曾捉弄过我,但我也没憎恶她。我说:“姑姑,还有姨妈,你们究竟有什么事呢?”
姜姨妈卸一口气,笑道:“没什么事,其实就想来问问你们以后的打算。出宫开府,你长宜姑姑熟门熟路,亦会带着你们谋利。”长宜姑姑道:“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是皇兄最看重的女儿,一举一动怕不了会影响我。我呢,最差也是希望与你们互不干扰。所以来熟悉熟悉你们的打算。”
长宜姑姑耽于享乐,贪财图欲,喜奢华、逞权势。这样也好,可以借着她的恶名稍稍做点出格的事。
我失笑:“你瞧我,像有打算的样子嘛。”
皇妹倦了说:“姑姑不该想着我们。”
长宜姑姑望向姜姨妈,十分纳罕惊奇。姜姨妈垮了脸:“我早说,你做你的,他做他的,你念着他们,反让他们觉着累。”长宜姑姑禁不住要哭要笑:“你们姜家的女人,都那么冷血么?”
姜姨妈发怔,恼怒道:“长宜,你觉得我冷血?你胡作非为,哪次不是我给你收拾?礼部的李员外还在地府里看着你呢。你想做的,我哪次没帮你?就如这次,”
“姜玺,你别凶我!”长宜姑姑讪讪打断她。姜姨妈不依不饶:“偏偏你生了得不到的贪念。”长宜姑姑觉得好笑:“该得的能叫贪?”
我们什么也没谈拢。长宜姑姑临走前,半阖两瓣眉目,露出醉生梦死的脸、絮絮叨叨:“为什么都说是我杀了他的妻,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我查了那么久,人家说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她不想活与我何干。”“既然不信我,那也别怪我索性把想做的都做了。”满不在乎,“那晚小沁园要是找到他,操//死我算了。哈哈。”
姜姨妈推她:“疯婆子。图什么?”“图一夜春宵,一时快活,男人可以,凭什么我不能!”“好得不争,争这些坏的…”两人嘟嘟喃喃,踉踉跄跄摆架去后苑歇了。
人走茶凉,皇妹望着他们辇车,徐徐道:“她说的没错。母后是这样的。”
长宜姑姑十六岁时招选驸马,父皇有意将新科武状元许给她。
十八儿郎,能文能武。好像姓魏。
那魏武状元被唤到殿前,父皇就问他,朕有意将朕的妹妹頌昙许你尚之,若何。早闻公主美颜绝人,魏状元欣喜若狂,谢主隆恩。长宜姑姑却踢翻宴台,寻死觅活,求我母后做主,“嫂嫂,我不要!他,他太丑…… ”
婚事遂止。
后来定下五千两的许驸马,两人合卺对视:一笼烟光下,驸马清清瘦瘦,算是俊俏。驸马见了长宜姑姑,亦有艳绝惊喜之感。待长宜姑姑一靠近,驸马便斥了血般、满面通红,两腿战战。“公主,公主……”期期艾艾言。双眸带涩,一番可怜村相。长宜姑姑起了怜爱之意,替他摘了帽儿,网巾子兜起束起的发,乌黑浓墨。没发觉异样,把住他的袖,灿烂笑,偎着把柔嫩朱唇贴上去。驸马僵成枯树干,脸颊像冻肉,干硬无味。
“亲我。”长宜姑姑说。可驸马身子抖似筛糠,呼吸急促。长宜姑姑便自己朝他嘴上重重啾了一口,许驸马却猛一哆嗦,魂也抖落,流出两条鼻血,腿弹跳一下,剧烈抽搐。长宜姑姑震惊失语。片刻,驸马身子全软了下来,瘫在地、半死过去。
长宜姑姑尖叫,唤来太医。妥当好。她亲自替驸马擦身体,抹净脸,一边手伸进驸马那脐下之物,把弄了会,形容不出,只觉恼怒,抽了手,气得把棉巾往驸马脸上摔。那棉巾却染了一层晕开的墨。长宜姑姑凑近,解开驸马发网,扒开一瞧,全是墨画上去的头发,真的只寥寥几根。她惨叫一声,喊道:
“天杀的,我是公主,公主啊。”
心灰意冷之际。她向我母后哭诉:“他们只把这当作冷冰冰的政事,害得我新婚活寡。嫂嫂,妹子该如何是好。”以崔言为首的臣子最可恶。
姜皇后看着她笑:“頌昙,既然你不高兴,为什么不让他去死。”那笑容邪僻,侵虐人的心肠。一个月后,许驸马就死了。
此后,有我母后的撺掇,姜姨妈的武力,加之父皇的愧疚纵容,她愈发恣意。
不管怎么样,至少她觉着开心就罢。不过这样折腾,她好像也不开心,反倒心累。
母后时常教我知礼讲理,却对长宜姑姑这样说。礼部公然受贿贩卖驸马之位,母后不可能不知道。
母后曾告诉皇妹:“这个世界总是有恶的。控制住的恶总比控制不住的强。”
又处处对我说:“日行大义,才得人敬你。”
所以,母后!
亲自劝诫父皇看清崔首辅“为人”,将他斩于午门,就是你的大义?
当我与承愉明白你的区别教养,你得知后却哈哈大笑,不以为意,我们是不是也是你生活的把戏?
母后!母后!
问不出答案,
就睡吧。
醒来已是七月初三。没想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个月。往前唯记得见过小沁园赏荷的日子,那晚和傅玄交谈倒是历历在目。
我赶紧给苏熙小姐写信。言七夕酒宴众人定在了宫外的宅子里。特地换了紫毫古墨,熨上印章金泥。行文也费了二十分力,端端正正,欲给她留个好印象。写着写着,突然想不该我巴结她,便换了张草纸,字迹亦潦草随意。
但她的回信,却成了我后三天盼望的事。
她回我的是遒劲的瘦金,问我在宫里如何,她说她发现有种野花明黄而喷香。并附赠夹在信里。湖纸香墨。说不出的欣悦在我心头。
皇妹看了她的信鄙夷:“这就是那个苏小姐?”我点头:“是不是挺用心的?”皇妹道:“对症下药,我不喜欢。”我心里发怵:“她怎么对症下药了。”皇妹阴沉望着我:“她看准你的性子,挑你喜欢的听。”我不承认被哄骗:“她挑我什么性子了?”我就这么容易被人拿捏?
皇妹突然笑道:
“你喜欢坦诚,她就挑心里话说呗。”
我大松一气。
捱到七夕那天,宫内外张灯结彩,大早少男少女们便走马观花。
不过三里澄清坊,我们那七进的豪宅,四角高楼,带着卷绷长亭,几座小园子,规整放着绿植花卉。由赵妍妍做东,晌午在后院摆长桌。数十道菜,多样茶点,俱在高台上供挑选。还请了那时小沁园,还没打道回苏杭的名戏班子,要唱南戏,专挑我们喜欢的,神鬼妖魔,离经叛道的折子来听。
这一餐,花了她百两。她的钱,都是贵妃给的。贵妃的钱打哪里来的?
乌金悬西。苏熙小姐到访,袭青衣道袍,底下是花鸟百褶裙和绣鞋。她梳宋式的髻,顶着莲花金冠,身段窈窕纤长,气质清雅孤冷。
她朝我们一一问安,给我们每个公主送了支她自己题画的泥金折扇。分别是孤绝峰,钓寒雪,落白梅,斜瘦竹,凤啼血。独赵妍妍的最雅,皇妹的最艳。
皇妹轻轻睇目于她。我望着自己扇面上苍茫大雪、孤舟垂钓。只能说太绝,太绝,把每个人孤芳自赏,自以为是的风骨,对口味画了出来。
寒暄认识后,我们边吃边聊。
饭间,赵妍妍扯到长宜姑姑和沈修撰,对此事无比来劲。
苏熙小姐笑说:“沈修撰沈琪修,他是我祖父的学生。乃是洪靖二十四年的探花郎。芦溪人。今年二十四五。四年前娶了家里定亲的女儿作发妻。去年发妻死了。”三公主笑:“怪哉,怪哉。他如何耶。”苏熙小姐唇勾了勾道:“我见过一面。论样貌,还真说的过去。他及第那年,人人称道,‘若论白衣惊世客,何比芦溪沈桓郎。’桓言是他的字。”三公主一听,两眼顿时蹭亮:“苏小姐,你还晓得其他好相貌的男子不?都说说看呗。”
苏熙小姐犹豫一会,笑道:“我也是常听姨娘们闲扯知道的。沈修撰有个兄弟,才十四岁,貌若好女,甚是乖觉。工部徐老先生家的嫡长孙也是不赖的,我还有个傅表哥,我那个庶妹央求她姨娘成全她和他。巧的是,那傅表哥和我定了亲哩。”有八卦,赵妍妍两眼放光:“她要抢你的,你该教训她一顿。”苏熙小姐摇摇头:“我这傅表哥样貌说来也是数一数二。性子却倔。不愿做的事宁死也不做。总有些让人想不通。哦。对了,”忽想起别的,将眼放空,“要论美男子,没有他在魁首,就不作数。”赵妍妍问是谁。苏熙小姐道:“这人也是我的一个傅表哥,是我未婚夫婿的兄长哩。长得跟画里似的。不夸张说,古之潘安,宋玉也要自愧不如。只是有一点不好,”说着抚住自己左边胸膛,“他这里患有不治之症,时常心悸。该是天妒此貌。他如今二十四岁,并不曾说亲,一直在府中养病。便很难会他一面了。”
赵妍妍身临其境、怅然若失。见此,苏熙小姐讲起有好事者排了个《京师美男名录》,赵妍妍重新精神焕发。四公主见插不上嘴,急忙问苏熙小姐,她的画师从哪位大师,她亦侃侃而谈,如鱼得水,从前朝的画技再到今时的流派,不知不觉讲起心学。
对于心学,苏熙小姐近水楼台先得月。她老家在江西,她爹见过阳明先生的棺椁,她爷苏首辅年轻时瞻仰过阳明先生,如今是推崇“知行合一”的初代心学,加之“日用即道”,随心所欲派的一些社学弟子文人雅客常拜访苏家。苏熙小姐打小就认识江南一道的名儒显圣,坐台玄谈她亦是耳濡目染。大姐遂听得入迷。
皇妹向来不喜欢士大夫之流的假模假样。她瞥了眼苏熙小姐,给了我一个讽笑。意在说苏熙小姐真的是学到骨子里的官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我觉得她这样挺好的。
苏熙小姐许注意到了,叹口气说:“可如今的心学早就变味了,变成了攀权的工具。”皇妹换副平和的表情,开口问她:“我听说你老师是一位传教士。”
苏熙小姐点头道:“不错,安德烈先生教我算术和几何。”皇妹道:“有位徐工部翻译了那些书。”苏熙小姐笑着道:“徐老先生亦是我的恩师,我许多不懂的地方也要请教他。”
“嗯。”皇妹含糊应一声,质问,“你学的这些,有什么用?只成了谈资。”
“……”
众沉默了。赵妍妍望了望我。知道皇妹要开始发难了。
苏熙小姐敛了笑回:“五公主,若没有这些,我也不能在这和诸位公主谈天说地了。何为才,我以为能交到志同道合的友人,能把日子过得舒心,就是大才。我来这里,就是为我的心。”
“你在家里不好么?”赵妍妍动容地说。
“世上未有无烦忧之所。”苏熙小姐轻轻笑了笑:“五公主,我的确喜欢高谈阔论,如果此中有五公主抬爱之言,我便是荣幸之至;若此中有冒犯之处,我只能,臣女惶恐,臣女有罪,战战兢兢求饶了。”
“呵呵,”皇妹斜睨她,笑出声。赵妍妍道:“好啦好啦,聊别的吧,苏小姐,我很喜欢你哩。过去我也曾闻过你的传言,想必是有七八分假了。”“苏熙谢过三公主赏爱。”“不要客气啦,”赵妍妍迫不及待,“接着聊那本美男名录吧。”
苏熙小姐便讲起,美男子分三等,空有容貌的第三等,有才有貌的次等,而最上等的,不看才、不看貌,看风骨。自古名花配美人,那美男子就比名茶。清新如龙井,端雅似君山,泠冽若武夷,诸如种种,才能品会。
你瞧苏熙小姐,
她怎么会在自己苏家闹得鸡犬不宁。稍稍花些心思,在家不也如鱼得水?或许多智如她,不屑花心思与家人相处。
一眼,我就留意了她,她借着我卖弄她的才,却不属于我。我对她,或许只是公主的一位。她洋洋得意,沉溺于她的风头。
皇妹突然侧在我耳边:“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摇摇头。
这时,苏熙小姐朝我抛来示好的眼色。眉如辞画隽永,日晖映目。我向她笑了笑。她锁起眉头,似乎凝重了几分,回我一个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