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永辉城实在很没意思!
诚然,它盛大辉煌,包罗万象,有着广陵没有的种种繁盛风景,但作为高不成低不就的官宦人家女眷,不仅享受不到纸醉金迷的生活,还有诸多条条框框需要遵守。尤其婚姻中的夫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琳琅和章宁郡主的冲突因着陆国公的弹劾在朝野中传扬开来,正当金琉璃要被达官贵人的夫人们有意排挤时,她的丈夫却在节骨眼上入了荣王府,成为王友,风光无限的同时,也正式与旧士族一党成为同盟。所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既然外头的男人们成为了僚友,那么女人们再不情愿,也要维持场面上的和谐体面。
四月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这是种在树上成串开放的如同米粒般的小花,有淡淡清香,不仅盛开时可供观赏,还有许多新巧的吃法。金琉璃远嫁,不仅带了浩浩荡荡的嫁妆,父亲更是怕她在北方吃住不惯,不仅准备了女使仆役,更是挑了家中四个她惯爱吃的厨子一并捎上。论起做江南菜式的手艺,满城酒楼的厨子加起来也未必能比过。
于是趁着春末,付夫人办了一场槐花宴,作为与众人化干戈为玉帛的台阶。
所以琳琅也要体面得出现。事情因自己而起,自然要承担后果。作为商家女,不追求清高矜贵,凡事以利为先,早早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相应的,等平息这场风波,她决定还是回广陵去。
畅游过了江河湖海,再精致的池塘都是束缚。她固然不愿意和姐姐分开,却也很明白自己和她并不相同,不论多久也不会变得和她一样如鱼得水,反而会给她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并非再不相见,思念了还是会来看望,只是不长住而已。
“别担心,今日荣王和王妃也会来,那些夫人小姐不会为难你。”金琉璃并不知道妹妹的打算,屏气在小姑娘的眉间落下最后一笔才说话,“一切有姐姐在。”
琳琅还没想好如何辞行,所以照常答道:“没有,我不怕她们!我还能不知道她们要说什么吗?左右就是凑在一起笑我会嫁不出去。我非但不会生气,还觉得她们可悲!她们虽然是尊贵的金枝玉叶,可人生中的大事只有婚姻这么一件。对她们来说是灭顶之灾的祸事,对我来说根本就无足轻重,可惜她们这辈子都体会不了这种感觉。”
“话也不能这样说。”金琉璃心平静气道,“你和她们不同,是你有阿耶和我为你遮风挡雨,所以你才不必去受那些烦忧苦楚。可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命数,绝大多数女子生来就被当做妻子和母亲教养,她们没有别的选择。端端,这世道本就对女子不公平,你已经很幸运了,所以不要嘲笑不幸的人。”
琳琅脸上一阵阵发烫,急忙解释起来:“我才没有嘲笑!是她们一个两个高高在上的嘲笑我才是!……我也不会在她们面前说,只是和姐姐才这么说而已。”
“我知道,所以并不是怪你呀。”年轻的夫人逆着光,身影被柔美的春光镀上金边,连发丝都泛起神圣的光彩。耳畔的珊瑚坠子轻轻摇晃,在颈间映出一抹淡淡的红光,“李四娘那回不提,那位章宁郡主初衷也是维护家人,不必认同她的言行,但那种心情可以理解。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了,只要她不主动招惹你,不必跟乌眼鸡似的计较。”
琳琅点头说是,“姐姐放心,即便是她要来耍威风,我也笑吟吟受着。”
一码归一码,章宁郡主固然可恶,最后还是放过了芊芊。琳琅在最悲痛的时候是曾怀疑过芊芊的死是否和国公府的人有关,但清醒过来一想就知道不可能:章宁郡主的确有打杀她的权利,当真起了杀心,当着自己的面动手也不无不可。她是那样瞧不起自己和芊芊,绝不会顾全自己,更不可能为了一个娼妓精心策划一场谋杀。只能说是世事无常,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总找苦命人。
“有支荷在,不会让你受不该的委屈。”金琉璃故意忽略了妹妹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调转视线到妆奁里放着的琳琅满目花钿沉吟道,“贴个什么样式的呢?唔……这个三瓣花形的好了,再在两侧画上斜红,正好衬你的海棠裙子。”
大抵是女孩的天性,金琉璃天生喜欢在穿着打扮上花心思,不光自己爱美,也喜欢替旁人打扮。毕竟那些泥土烧出来的瓷偶娃娃哪有儿活生生的妹妹来得有趣儿!小时候不好涂铅抹粉,她也要给她梳头簪花,再往额间点枚红痣。后来到了年纪,每逢应酬场面,她都把为妹妹梳妆当做准备仪式中重要的一环。
“我觉得都差不多。”琳琅对装扮并不伤心,但很乖巧得任姐姐打扮,随口道,“对了,退婚的事情姐姐和那人说了没?”
倘若琳琅对章宁郡主的憎恶是两分,那么对江以舟的憎恶就是八分。一个男人满口仁义贞洁,言行举止却无比凉薄冷血。所谓的忠贞刚烈,就是为了某个女人对其他女人的视而不见,把牌坊建立在女人的悲惨困苦之上吗?优伶怎么了?娼妓又怎么了?他以为他是谁,天底下的女人只要见他一眼就会对他情难自抑,不可自拔吗?难道女人和男人除了风月,就不配有纯粹的情与义吗?!
少时的竹马竟成了这副可憎的迂腐嘴脸,真真叫人想起来都恶心。
“递过帖子了,只他近来似乎不得闲,说是过些日后会主动登门。放心,你和他的婚约只是口头约定,并未定契,本就算不得数。不论他家肯或不肯,只要我们不认,他们也没有办法。”
“他应当是求之不得吧。”琳琅道,“他向来不喜欢我,如今更是有大好前程,又是适婚的年纪,只怕是巴不得要摆脱我,只不过是死要面子,不肯做那个坏人罢了!”
“有什么了不起?”金琉璃哼笑,手上却很温柔,为她贴好了眉心的花钿,再拿笔蘸着胭脂,仔细在她白净的双颊上画弧,“当初还不是因为你嚷嚷着想骑马,阿耶怕大张旗鼓让你学太招摇,这才顺水推舟答应了江家的联姻。这些年每逢四时八节,都是捡好的贵重的东西往他家送,就连江小郎君都是托了你的福才能跟着致仕的皇家武师学艺。即便他如今升发了,也欠着咱们一屁股人情债!好了……口脂就用和我一样的‘天宫巧’吧。你别说话,给你涂个樱桃唇。”
用簪子挑了一点芬芳的脂膏抹在少女的唇中,用指腹轻轻抹开,由深自浅晕染出圆而小巧的唇形。年轻的姑娘,有着无暇光滑的青春脸庞,用粉和脂膏添了颜色,愈发显得鲜焕活泼,明亮可爱。最后仔细地左右端详一遍,终于满意了:“好了,过一会儿我会让窃蓝再送两枝棣棠花过来,你记得簪在左边。”
“好。姐姐要去忙了吗?”
“再去四处看看,到底不是家里用惯的仆从,还不怎么放心。过一会子荣王和王妃先来,我还要和你姐夫去府外迎接,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你在院子里乖乖的,时候到了自然有女使来请。饿了就打发人去厨房说,不怕没有你一口吃的。”
“姐姐还拿我当小孩子呢,哪里就那么馋了!”琳琅起身送金琉璃到门外,“去吧去吧。”眼看着姐姐走出院子,终于放下嘴角,愁眉苦脸的叹气。她转身对支荷道,“我就不该来这儿,净添乱了!”
支荷很惊讶。印象中的二娘子总是无忧无虑,天真灿烂,从来不知道愁滋味,大家都很喜欢她的热情大方,从未见过她这样敏感消沉。仔细一想才反应过来,这孩子前不久眼睁睁看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怀里,即便这几日她试图表现得和从前一样,心中的阴影不会轻易消散。
所以心疼起她来,宽慰道:“二娘子这是哪儿的话!就这么说吧,大娘子成亲四个月了,你来不来她都是一样过日子,且不说这段时间本就不算忙,还因为二娘子来了,大娘子每天都很开心。你思念着她,她何尝又不是思念你呢?”
琳琅这才宽心了些,很快又觉得不对,疑惑道:“……姐姐成婚之后过得不开心么?”
“没有没有!”支荷有时候也为小姑娘的活络心思无奈,笑着解释道,“姑爷和大娘子相敬如宾,琴瑟和谐,甚至大娘子要我我和窃蓝作为陪嫁在私下里并不改口,还是要称她大娘子,他也都包容了。的的确确是个体贴善性儿的好郎子。只不过这男女情爱如何比得上血脉亲缘?姑爷再好,终究是金家的外人,而你是大娘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呀!两者自不能相比!”
“听不出哪里好。”琳琅耿直道,“这不都是做丈夫应该的么?”
看看,不通情窍的姑娘,对男人的认知就是这么天真!这些说起来稀疏平常的品质,在男人当中就是很稀缺可贵。虽然姑爷出身寒微,但父母双亡,说句不厚道的话,这对做媳妇的女方来说反而是件好事。总之,阅人无数的支荷这些日子看在眼里,对姑爷很是满意。
但她并不和二娘子争辩,淡淡道:“这话二娘子和我说说倒没什么,在外可不能这样。毕竟是天子赐婚,叫有心人听去了,后果不堪设想!”
也是,这桩婚事是天家赏赐,没有旁得选择,也只能希望状元郎是个值得依托的好男人了。琳琅决定不再钻牛角尖,扶着梳好双髻,小心得躺在了美人榻上:“我略微眯一会儿,到时候再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