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天光朗照,春花繁盛。五六个年岁相当的年轻仕女们围坐在一张绷竹席的长方案前说笑玩闹,或抱着琵琶,或举着胡笳,还有个在膝上搁了一把短筝,在女使轻敲牙板的鼓点中奏演着京中流行的乐曲。
上首的蓝衣娘子在欢乐的曲调中有条不紊地烹水煎茶,几首歌罢,绿釉团纹的茶釜中飘散出茶汤的清香。于是递了个颜色,旁边的女使便取出长柄勺,为座上诸位分茶。她端坐着,略略扬起下巴,用温柔的声调介绍:“这是我之前在家里试出来的槐花茶,除了花是这里的,炒好的麦芽、牡丹皮、白芍,还有蜂蜜都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这几样煮在一处,健胃消食,清热解毒,这时喝正正合适。”
李四娘吃了一口,当即赞不绝口:“我原不爱吃甜,但这茶甜而不腻,喝起来反而很爽口,很不一般!”她向众人夸赞道,“瞧瞧,瞧瞧,这一双巧手烹茶,难怪我阿娘日日都在我跟前夸,要我多学学人家的娴静端方呢!”
章宁郡主展开眉眼,宽慰她道:“春华秋实,各有所长。四娘你虽然在茶道花艺上不甚精益,但你的剑舞是极好的呀!”说话间想起了什么,就又拿了两个空盏,分别盛到七分满,交给身旁女使,低声道:“去,给我阿兄,还有凌三郎也尝尝。”
这更让李四娘大呼小叫了,夸张得呼天抢地:“老天爷真是不公平,怎么什么都好事都叫你陆有容占了!家世好,容貌好,上头有个疼爱你的哥哥,往后还有个知根知底的好夫郎照顾——永辉城中有一十二位公主,我谁也不羡慕,独独羡你这章宁郡主!”
陆有容摆摆手,谦虚的笑,正欲说话,便听见远远有个女官的声音道:“景星公主驾到!”于是止住了话,起身遥遥行礼。
坐下之后,李四娘疑惑道:“咦,定王都回京了,景星公主怎么还过来?”
陆有容有些心不在焉,四下环顾,没有找到想见的身影,略有些失落。回过神来才如常和她说话:“有什么不能来?景星公主不就是这性子。”
李四娘却道:“唔…我记起来了!当初圣人有意让付大人尚景星公主,只是付大人早早属意了那位商家女,直接在金銮殿上就拒了婚。她……该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毕竟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景星公主是先皇后嫡出,出生那夜伴着大誉开国来的第一次祥瑞星象:锡羡垂光,景星庆云。景星者,大星也。是乃祥瑞之兆,传闻只会出现在太平盛世的有道之国。圣人大喜过望,将这颗意义非凡的星星作为她的封号,足见她的殊荣与被偏爱。
事实也是如此,不论局势如何风云变化,景星公主永远是大誉最受宠爱的公主,即便是天子,对她也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一直到她十六岁,她喜欢上了司天监的年轻主簿。那是个对星象颇有研究,风度翩翩的英俊男人,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有着致命吸引力。于是一切发展都很顺理成章,天雷勾动地火,随着感情升温,他们之间的事情也传了出去——包括主簿的夫人。
主簿早有家室,甚至郎才女貌,是出名的一对神仙眷侣。公主知道,但公主是公主,所以不在乎。她一次又一次利用各种各样的借口传走属于别人的丈夫,以至于原配妻子在惊忧中一病不起,不久就在病痛中与世长辞。至于那位可怜的主簿,也在爱妻逝世时候追悔莫及,最后放了一把火,将自己与曾经的家焚烧殆尽。
这件事在四年前闹得沸沸扬扬,民间激愤,大理寺不得不插手此事。可象征着国运辉煌的景星公主怎么能有错?所以最后的调查结果竟是主簿为了攀附权贵而给妻子下药,最后畏罪自裁。公主有错,却罪不当罚,只是为了平息众怒,她只好带发修行,去做了三年宫观女冠,去年才刚刚还俗。
大誉三教并行:尊儒、重道、礼佛。女子入道修行早有先例,甚至在许多地方是一种风气,有真心修道,也有自请祈福,还有就是为了躲避世俗纷扰,寻个借口跳出红尘外。女冠不受任何约束,可以与异性从容交游,诗词唱和,几乎每个才华横溢的女冠都有着数不清的风流韵事。
景星公主作为宫观女冠,不仅身份地位不会有改变,圣人还为她在宫外修了一座富丽堂皇的道观,堪比行宫,更是不是流水般的将供给赏赐过去,生怕她吃一丁点苦。凡人是否能得道飞升尚未可知,公主在宫观中的三年可谓快活似神仙,终日里花天酒地,宴饮作乐,不仅时常邀请青年才俊入观做客,更是打着修行的名头搜罗豢养了一批面首。如今还俗,她继续把那些男人留在观中,只是将景星观更名成控鹤观,隔三差五就去“探望”,据说前几日才添了一批新人,观中愈发热闹了。
总之,这位伴着祥瑞而生的景星公主并不如她的封号般美好,反而恶行累累,臭名昭著,是大誉朝鼎鼎有名的恶公主。寻常人都避之不及,更何况她们这一牌守旧的老门阀,明面上不会忤逆冲撞,私下里却深深为其不耻。
陆有容在心中暗笑,口中却尽责地提醒她谨言慎行:“四娘别乱说。景星公主虽是先皇后所出,是定王的亲生妹妹,可是定王十二岁离京,一去就是十二年,上次回京述职还是七年前。反而是荣王作为圣人最宠爱的皇子,多年来与她交好,待她比待亲妹妹乐安公主还要好,感情自然更深。多半是听说荣王赴宴,便过来凑个热闹罢!”
李四娘想了想,觉得不无道理,于是笑了笑道:“也是。你二哥是荣王府典军,更是荣王心腹,对于这些事情自然知道的比我们清楚。”话锋一转道,“反正是不是都不重要,金家有那么个二娘子,真叫付夫人摊上什么了,那也是报应!对了,你嫂嫂身体好些了么?”
陆有容点头:“好多了。我大哥还算是有良心,挨过打之后清醒了不少,只躺了两日,身上的伤口都完全没结痂,就去嫂嫂边上照顾了。虽然嫂嫂还说气话,但已经不怎么嫌他了,昨个儿还留他在房中吃饭了,想来离重修旧好不远了。”
“我说也是,去年我在宫宴上见过一回你公爷和夫人,真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多半是勾栏里的婊子使了下作手段,才叫他一时迷瞪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希望他能认识到过错,好好补偿你嫂嫂,往后余生再不要教她受委屈。”
“这是自然,我们全家都站在嫂嫂这边呢!”陆有容对于嫂嫂的遭遇很是唏嘘,转而也生起女儿家的愁肠来,“世道险恶,不懂自珍自重的女人太多了!三郎家里没有姐妹,所以他许多时候都看不穿那些个心机女人的伎俩,虽然我教了他也改,现在他供他穿衣的都是小厮了。可我还是放心不下——唉。”
“怎么会呢?咱们都是一起长大的,他自八九岁时就跟在你屁股后面当跟班了,从来都是你说一不二,我们都看在眼里。人也斯文温和,连我阿耶都说他人品贵重,是永辉城数一数二的好郎子。若他也不靠谱,那天底下就没有靠谱的男人了!”
陆有容被夸得飘飘然,面上飞起一团红晕,嘴上却不肯饶:“谁知道呢!男人都不可信,任他嘴上说得多么天花乱坠,还是要看他怎么做。总之……他若待我忠贞不二,我自与他偕老一生。若他做了混账事,我绝不会因着多年的感情就姑息原谅!左右咱们大誉对女子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寡妇再嫁都是寻常,退婚和离都不是什么大事,我绝不会委屈自己!”
李四娘竖起大拇指道:“郡主好气魄,真真儿是女中豪杰!”
大家闲聊吃茶,各自说起生活的琐事。正是热闹的时候,远远走个头戴黄花的姑娘。身旁跟着一列捧着瓜果的府中女使。谈不上热情,但是礼数周全,冲众人微微颔首:“荣王妃今日带了两盒新安樱桃来,我阿姊不愿藏私,又添了时令里的林檎、枇杷、桑葚……请娘子们一并尝个新鲜。”
李四娘是凑近了才发现是那位金二娘。不得不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那日公主宴上她几乎清汤寡水,看着很是寻常,今日浓墨重彩得添妆扮巧,还真叫人眼前一亮。虽然离绝色还差得远,但也是个别有风致的小美人了。
“新安樱桃是宫中的贡品,王妃真也舍得。”陆有容看着鲜红欲滴的果实,扬起个妥协的笑容,微微欠身,“多谢付夫人慷慨。”她仿佛不记得巷子里的事了,甚至让出一个身位,“我们正在煮茶奏乐,一会儿四娘还要剑舞,二娘子若是不嫌,就也坐下和我们说说话吧。”
琳琅摇摇头,客气道:“我是紧着娘子们先送的水果,还有那边的夫人和郎子们没有送呢。”她无意和这群贵女们有交集,说话间身子已经往后退了,又说了两句客套话,转身就走。
陆有容在这才皱起眉,冲着那个背影轻嗤一声:“她还记起仇来了!”
李四娘摇头:“恐怕不止如此吧!”她指了指金二娘子发间的棣棠花,“难怪今日这槐花宴请了许多王公贵族,想来长辈们结交都是其次,主要还是为了给她选夫婿吧!毕竟出了那样的事情,寻常说合恐怕很难有好人家了!啧,她既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自是迫不及待要去给郎子们看了,哪里就会留在我们这儿呢?”
陆有容觉得很有道理,但在人前不愿附和这种促狭的言论,含糊一笑,起身道:“我方才席间喝了两碗汤,刚刚又吃了茶,先去净手。”说着便携贴身女使离席。一路走到荒芜处,这才吩咐道,“我去找凌三哥,你替我去打听打听景星公主在什么地方,问到了就来回我,不要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