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六秋(一)

    轻鸿父亲又在病房里新交一个病友，隔壁床的陈大爷。

    陈大爷和他差不多大，一年前发现癌，几经辗转，最后来了这家医院。

    两个像是相识多年的朋友，说起话来总也说不完，有时候都大半夜了还不讲睡觉的事。

    他们聊的最多的话题，无非是生与死。

    轻鸿父亲是两者中比较积极的那一个，他常常劝说陈大爷不要消极看待癌症，有些癌症只要好好治疗，照样能活好几年。

    他嘿嘿笑着：“我不就是例子吗？”

    轻鸿父亲是两年前在沈阿姨的帮助下转进这家医院的。

    病房里的病友经常换，轻鸿父亲已经是这间病房里住的最久的病人。

    他的癌得到控制，从死神手里多搏了两年零六个月的寿命，就连沈阿姨引荐的那位医生也说，这简直是奇迹。

    虽然他现在依旧备受疼痛的折磨，但是他的心态很乐观，一点也不再怕痛。

    每次化疗出来，回到病房，他都会对我笑一下，视作安慰，让我安心。

    他看见我在写字，就好奇问我：“潮随，你在写什么？”

    我冲他笑笑：“日记而已。”

    他现在喊我潮随。

    半年前，为给轻鸿父亲治病，我花光了所有积蓄，一天做两份工作，每日只吃一餐，即使这样也不够支付医院的开销。

    那是一段绝望的日子。

    轻鸿的父亲发现我越来越憔悴，逼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整整逼问了我两个月。

    生活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下，我终于承受不住，告诉了他原因。

    那一夜他在病床上翻来覆去，我也一夜未眠。

    第二天傍晚，他把我叫到床边，往我手里塞了一张卡，对我说：“攒了一辈子的钱，现在不用还等到什么时候？这十万你拿着，用这些钱给我治，全花完就不治了。”

    我没多说，把卡丢回了床上。

    我觉得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能让他走到没人给他治病的境地，虽然不知道还能扛多久，但是能扛一天算一天。

    扶他躺下后，我望向窗外发呆。

    隔壁床的陈大爷在睡觉，我和轻鸿的父亲相顾无言，房里沉寂了很长时间。

    他侧了个身，把头别向另一边，说：“六年了，感谢你代替轻鸿，陪伴了我六年。”

    我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他说……我代替轻鸿。

    我以为他的认知出了问题，就僵硬地说了些什么，去纠正他的错误：“您说什么呢，我就是轻鸿啊。”

    他却说：“你和轻鸿不一样，但是又实在太像……我也好几次，差点以为你就是他。”

    “爸，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轻鸿父亲在床上翻个身，面向了我。

    “做了六年的父子，却不知道你真正的名字，我这个父亲实在太不称职了。六年来，你顶着轻鸿的名字活着一定很累，尤其还照顾着我这个累赘。”

    无论我说什么，也改变不了轻鸿父亲的认知了，因为他此刻无比清醒，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早就认出我不是他的儿子，却愿意看着我占据着轻鸿的身体生活了六年。

    “那，你为什么没有揭穿我？”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的声音很小，因为没有底气。

    轻鸿父亲认真地回答我：“轻鸿溺水死亡，这是医生当时判定的结果，我知道我的儿子死了。可是你的出现，又让我的儿子活了过来。和永远失去儿子相比，有儿子的躯壳伴着我，让我好受得多。

    看见你，我就看见了轻鸿，时间长了，我觉得轻鸿从来没有离开过，你在我心里，早就成了我的儿子，我怎么忍心驱赶走自己的儿子呢。你本来就不欠我什么……是我欠你的，如果这钱你不拿着，我会欠你更多，死后也难心安。”

    那天轻鸿父亲记下了我真正的名字。

    他不再唤我轻鸿，而是叫我“潮随”。

    别人问他，为什么不叫我轻鸿，他笑着耐心解释：“潮随也是我儿子的名字。”

    现在，轻鸿父亲的那十万已经花了大半，我又找了一份兼职，来支付他住院和治疗的费用。

    可能他从护士那里打听到预付医药费已经为数不多了，他就打电话把我叫到了医院。

    我刚踏进病房，他就一脸严肃地看向我：“潮随，你不会又去兼职了吧？”

    我当然不能承认，“没有，我回家补了个觉。”

    “你不用瞒我。我已经决定了，医院里预付的那十万用完，我就不治了。”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我也有我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