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六秋(二)
无论我多解释什么,辩驳什么,都只会徒增轻鸿父亲的郁闷,他现在是病人,不能生气,因此我没再说什么。
轻鸿父亲的神志越来越不清醒,常常指着病房门口,笑着说轻鸿回来了。
过了一会他又十分落寞,说:“轻鸿怎么又走了,连门都不进……”
他开始出现幻觉了。
以前我对心情影响病情这句话,没有多认同。近些天,我才深切感受到这句话的力量有多大。心情越好,病情就会越来越有好转。
反之亦然。
他渐渐吃不下饭,总说喉咙堵得慌,咽不下去,只能吃流食,没过两天就又瘦成了皮包骨。
经医生检查,癌已经在他的身体里泛滥。
“再治疗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把患者接回家,好好陪他最后这段日子吧……”
“我父亲他,还能坚持多久。”
“一个月。”
出院的这天早上,我提前帮轻鸿父亲收拾好行李,坐在床边,等他自然醒来。
只有在睡着的时候,他意识模糊了,才会觉得身体上的疼痛减轻一些。
“咣咣——”
身后忽然传来东西掉落的声音。
转身一看,隔壁床的陈大爷正痛苦地张着嘴巴,一手掐着喉咙,一手不停地拍打床沿,桌子。
饭盒掉在地上滚落向床脚,撞到床脚的那一瞬,我迅速冲过去按下应急按钮,并朝门外喊:“医生——!”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很快冲进来实施抢救。
轻鸿父亲被这些动静吵醒,虚弱地喊我:“潮随……”
我正为陈大爷揪心,此刻站在床边背对着他,没有听清他叫我。
过了一会,他又喊我:“潮随……”
我回身看他,弯下腰回应:“我在。”
怕他受刺激,我有意用身体挡住了隔壁床的抢救。
他拨开我的衣服,越过我的衣角望向隔壁的床位,眼中泪光盈盈。
他在想什么呢。
是替病友祈祷,还是替自己抱憾。
不管哪种,他一定联想到了死亡,因为他眼里分明有不舍。
没过多久,陈大爷被推进了手术室。
天已大亮。
轻鸿父亲请我拉开窗帘,说想看看阳光。
我听话照做拉开窗帘,转回身的时候,不小心踢到行李,差点绊一跤,干脆把行李包从地上提起来,放在了桌上。
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个行李包。等我重新坐在床沿,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行李上。
他说:“潮随,我能不能多住一天,明天再出院?”
“好。”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有看到隔壁床的陈大爷安然归来,才会放心地出院。
其实他自己的情况比陈大爷还不乐观。
癌细胞已经扩遍他的全身,就连手指部分的皮肤表层下面也遍布着癌,他的手肿得连笔都拿不起来了。
陈大爷被拉走后,过了一会儿,轻鸿父亲实在不放心他的病友,就托我去手术室门口守着。
“你不是不知道,老陈没了老伴,子女都忙,没人守着他不行。”他艰难地抬起那双肿起来的手掩着面,低声啜泣。
我答应他守在手术室门口,但是又放心不下他,于是我干脆两边跑,每隔二十分钟回病房一趟。
大概两个小时后,一个女人身着正装,脚踩高跟鞋,急匆匆跑到手术室门口,一脸慌张地抓着我问:“你好!请问……”
她看起来很焦急,但是话卡在她喉咙里,卡了半天都问不出来。
现在她脑子里应该一团乱,根本不知道该问什么,该向谁问。
好在我认识她,她是陈大爷的女儿,在陈大爷住院期间来过几次。
我告诉她:“陈大爷早上被推进手术室,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小时,还没出来,你既然来了,就好好守着他,先把工作放一放吧。”
她失神地扶着椅子坐下,沉下了头。
“谢谢你,我知道了。”
我想起轻鸿父亲还在病床上,就赶紧赶去了住院部。
在一楼按下电梯后,才发现电梯还在往上走,估计要等一会儿。
说心里不着急是不可能的,我想赶紧上楼去看看轻鸿的父亲怎么样,心里都有种干脆去爬楼梯的冲动。
一分钟后,我果断扭头走向步梯,不巧,撞到一个刚刚在电梯门口站定的男人。
只看到他西装革履,脚踩锃亮的皮鞋。多了没眼看,我急着上楼。
我目不斜视,眼里只有楼梯口,但道歉还是要的:“对不起先生,我太着急了。”
余光瞥见他一直在盯着我。
也许他觉得我很冒犯,心有怨气,可我实在没有心思跟他纠缠太多。
我刚往前走一步,小臂就被人用力攥住。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久不见。”
我的心忽然剧烈跳动,整个人呆在原地。
我想回身去看看那张脸,看看那人是不是我想的那个人,可是我的身体就是动不了。
我的意识早就活跃千百遍,可我的身体却紧张到无法动弹。
那个男人挪步到我面前,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才过了几天而已,你不会……忘了我是谁吧?”
我看见了他。
他正是我,我顾潮随的身体,江轻鸿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