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四载(二)
正在焦虑之际，沈阿姨打断了我的疑虑：“他最后把电话打给了我，他说‘刚才差点打给潮随，我想了想，将来还是不要让潮随替我收尸……他一定不想替我这样糟糕的父亲处理后事’。”
“……”
我在妄想父亲的死是被人构陷，被人冤枉，而不是为私利走上的不归路。
也许那样，我余生的意义就多了为父亲伸冤这一条。
我想让我的父亲是一个好人，可那些新闻总会不断地提醒我，父亲的死，是他为自己的私欲付出的代价。
沈阿姨说：“潮随的父亲常常跟我抱怨，说潮随不争气，很没用，挑不起担子，过了一会他又会说，‘我得想办法让他成长’。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潮随正在读高中。”
“即使潮随高考发挥出色，他也只说‘沉浸在过去收获的喜悦只会拖后腿，承受得住打击才能不断往上走’。他确实打击到了潮随，潮随从此很少再和他分享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沈阿姨看待这件事看得很清，我的确是被父亲打击了信心。
高考以前，哪怕我当了球队队长这样一件小事，我都愿意回家和父亲说一说，但是父亲给我的回馈是，“球队队长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除了浪费你的精力消耗你的耐心，还有什么用？”
那时候我以为，当球队队长这件事在父亲眼里只是一件小事，他看不上也不奇怪。
我的高考在他眼里应该很重要，要是我高考发挥出彩，他一定得夸我一句。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他在赞赏儿子这件事上依旧冷漠。
父亲不会吝啬我衣食住行的花销，也很在意我是否吃饱穿暖，有没有生病，但是他从不会反馈给我正向的情绪价值，换句话来说，他从没有肯定过我。
这是个心结，直到现在还在困惑着我。
沈阿姨忽然问我：“潮随有没有跟你谈过，他的母亲？”
我的母亲，我从没有跟任何人提过。
她像是嵌在我肉里的一块烙铁，稍微一碰，就让我无比痛苦。
“没有，他没有跟我提过。”我说。
沈阿姨忽然轻笑：“其实潮随的父亲不和潮随的母亲离婚，只是因为他不想让潮随生活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可是他又不愿意放我走。你看看，他这样做是不是很自私。”
这么做当然是自私的，常人应该很难接受这样的不公平。
我问她：“即使潮随的父亲这样对您，您还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沈阿姨苦笑着说：“他爱儿子胜过爱我，至少比他心里给另外一个女人留着位置好。和后者相比，前者算得了什么。何况我挺喜欢潮随那孩子的……我记得每次来这里吃饭的时候，潮随总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我一直想问他为什么，但是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那天我和潮随的父亲说闲话，无意间提起这个话题，潮随的父亲说，潮随喜欢靠窗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这里让他不自在，靠窗的位置离外面的世界近，这让他觉得放松。”
一直以为父亲不会关注我的情绪。但他猜对了，我的确觉得自己多余。
像我这样一个只会朝他伸手要钱却不能让他感到骄傲的废物儿子，走到哪里都是多余。
靠窗坐着的话，我就有一种错觉——我可以逃开这个随时会轰我走的地方。
沈阿姨像是想起了什么，笑意更深，眼角的皱纹又多几道：“我笑他一定是在胡说八道，他又不是潮随，怎么会知道潮随的想法呢。他却说‘潮随是我儿子，谁还能比我更了解他’。他拜托我以后定餐位的时候一定要留意窗边的位置。”
我迟迟答不上话。
父亲一直了解我，我却不曾了解过父亲。
他死后第四年的今天，我才渐渐触及到隐藏他在心底的自己，还是作为一个陌生人，从沈阿姨口中听到的。
我很后悔没有早点迈开这一步。
因为父亲不曾肯定我，我怀疑他不爱我。我甚至怀疑他对我所有的好，只是为了弥补他对母亲的愧疚，安抚他自己的良心。
事实却并非如此。
父亲为人苛责，自私，但是为父始终如一疼我，不是为了偿还谁，只是单纯地关心我，想对我好。因为我是他儿子。
“你既然是潮随的朋友，以后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能帮的我都会帮。”
沈阿姨跟服务员要了纸和笔，给我留下了她的联系方式，“我手机没电了。”
“沈阿姨，您现在过得还好吗。”
沈阿姨两眼呆滞地盯着手里的笔，神色淡然：“什么叫过得好呢。如果过得好是用金钱来衡量，那我过得挺好的……我嫁人了。”
“嗯……”
这是一顿漫长的晚餐，我一直在斟酌沈阿姨说的那句“可以找她帮忙”。
因此我一直在纠结，到底该不该请沈阿姨帮忙，毕竟在沈阿姨看来，我只是她第一次见的陌生人。
即将分别之际，我还是没忍住向她开了口：“沈阿姨，说实话，我真的有个需要您帮忙的地方，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
我们站在门外，从温暖的室内出来，身体还不太适应外面的凉气。
明明已经是春天，夜晚还是这么冷。连我的声音也被冻住了。
“怎么了？”沈阿姨望着我，眼神如从前那般和蔼，“没关系，你说吧。”
“我想请您帮忙引荐一位医生，能治疗我父亲的病的医生。”
即使得到否定答复我也能够理解，沈阿姨没有义务对我这个陌生人负责。
等待答案的这一瞬，时间过得好慢，我的意识仿佛已经脱离世界，独自度过百年，事实上手表上的秒针才转动五下。
五秒后，我听到了面前的人的回应：“你应该感谢潮随……这个忙我愿意帮。”
还没来得及高兴，我的思绪就被沈阿姨的前半句话牵引住了。
我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感谢潮随的意思是，因为我是潮随的朋友，所以您才愿意帮忙吗？”
她轻轻摇摇头，笑着说：“因为你太像潮随了，虽然你们长得完全不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总无意间从你身上看到潮随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