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四载(一)
正在下雨。
头顶是一望无际的灰。
我蹲在父亲的墓前,还是和以往一样自言自语式与父亲说话,年年如此。
这已经是第四年了,都没有什么变化。
有时候会忘记时间,也会忘记而今的我,是已经在轻鸿的身体里活了四年的我。
“爸,如果你在那边过得不怎么好,记得托梦给我。”
回应我的是一阵凉风。
没想到春天的风也是冷的。
我深吸一口气,在地上呆坐了很久。
脑袋完全是放空的。
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有父亲的脸,轻鸿的脸,还有和轻鸿带相的轻鸿父亲的脸,很多回忆交织在一起,一个又一个从我脑后闪过去。
我好像想了很多事,但其实这些事情都被我的疲惫隔离在脑膜之外,进不到脑内的思考区间。
说白了,我在发呆。
有些事情,我不愿去思考它未来的走向和结果。比如,轻鸿父亲的病。
两年前发现轻鸿父亲的癌时,已经是晚期。
当时做了切割食道的手术,医生说,如果他两年内不再复发,那以后就没什么事了。
“如果复发了呢。”
“那基本上就没救了。”
不幸的是,在两年期限的末期,他身体里的癌细胞扩散了。
最近他身体里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淋巴。
他扯着沙哑的声音跟我说,“快死了。”
“别这么说。”我没有抬头看他。
最近他说话的时候,我很少会看他。
我不忍心看,因为他成了皮包骨头,四年来我从没见过这样虚弱的他。
他常说脖子疼。
我每次按他的脖子和肩膀的时候,都能按到一块一块的硬疙瘩。
他好几次绝望地拉着我的衣角说:“轻鸿,我太疼了……不治了好不好?”
癌,让他每天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你一定会好起来。”我这样告诉他。
他是轻鸿的父亲,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一位陪伴了我整整四年的父亲,我没有放弃他的理由。
只顾着想这些事情,我差点忘了天色渐暗。
感觉脸有点痒痒的,我抬手一揉,沾了一手背的眼泪。
我有些失神,看着父亲的墓碑自语:“这没什么的,人有时候就是会莫名其妙的伤感。”
那感觉像是整个身体沉浸在深渊,想拔也拔不出来,全身都有气无力,连心也是。
风里的寒意更甚。
出了墓园,在马路边等车的时候,兜里少了个沉甸甸的东西。
手机掉了。
我急忙奔回父亲的墓地。
快到地方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花眼或是走错了地方——我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蹲在父亲的碑前,她正在低声抽噎。
等我走得更近一点,才认出这个低声啜泣的女人是谁。
我有九成把握确定自己认识这个女人,但少了那一成把握也是事实。万一是我认错了人呢。
“沈阿姨?”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蹲在地上的女人停止抽噎,转身抬头看向我,眼周湿红。
“你是?”
“……”
忘了我是在轻鸿的身体里,沈阿姨不认识轻鸿。
我说:“我是潮随的朋友。”
“哦……”
沈阿姨的眼里并没有知道答案后的透彻,相反,她眼里涌上来一种难言的悲伤。
这是我向她提起了“潮随”的缘故。
她也许在惋惜,“潮随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世”,但她不知道,潮随就站在她面前呢。
即便我就站在她面前,却无法以潮随的身份安慰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的灰色越来越重。
沈阿姨哭够了,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一语不发从我身边离开。
她没打算跟我这个“潮随的朋友”说什么。
确实,我只是顾潮随的朋友,而顾潮随是个已经死了的人,她和我没什么可聊的。
非要聊的话,共同话题只有已经死去的顾潮随。聊死人总不太好。
我依旧站在父亲的碑前,除了有些不知所措,心里还有些失落。
沈阿姨的背影比从前瘦弱了不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被父亲拖累。
“沈阿姨,您现在有空吗?”我朝沈阿姨的背影喊道。
沈阿姨脚步一顿,定在了原地。
半晌,她才回应我:“正要去吃晚饭,不嫌弃的话,一起吧。”
在出租车上,司机很主动地和沈阿姨搭话,但是沈阿姨一句话也没回应,这样两三个回合,司机识相地闭了嘴。
车厢里寂静了整整五十分钟。
下车后,沈阿姨一言不发走在前头领路,领着我往一家餐厅走。
那家餐厅我再熟悉不过。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沈阿姨和父亲每周的约会都会选在这里,我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电灯泡儿子,每次在他们约会的时候都会出席。
沈阿姨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我也在她对面坐下。
她说:“以前我和潮随他爸经常带潮随来这里吃饭,潮随总喜欢坐靠窗的位置。”
她把目光从玻璃墙外收回来,落在我正在坐着的椅子上,平静地说:“就是你现在坐的地方。”
这个我知道,毕竟我就是当事人。
服务员把沈阿姨点的东西端上来。一共三份,沈阿姨一份,我一份,还有我手边的空位也有一份。
一家三口。沈阿姨是把轻鸿当成我来看待了。
“家里父亲还健在吗?”她忽然问我。
家里的父亲,不就是轻鸿的父亲。
轻鸿父亲还在,只是不太健康了,不太好用健在这个词。
我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沈阿姨有些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他生病了。”
很严重的病,能要人命的病。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不再想。
沈阿姨却没有放弃这个话题。
她说:“好好待你的父亲……如果你能察觉到父亲对你好的话。”
善待父亲我能理解,但沈阿姨给这句话加了一个前提,如果我能察觉到父亲对我好的话。
这个前提令我疑惑。
我问她:“如果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这世上的父亲分为两种,一种是不爱孩子的,一种是爱孩子的。爱孩子的父亲又分为两种,一种是善于表达爱的,一种是不善于流露感情的。”
“哦。”
“很可惜,潮随的父亲属于后者的后者。他到死前一刻都还在给潮随拨电话,但是没有拨通。”
“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我有些焦急:“没有拨通是什么意思?”
我设想了好几种可能。
难道我爸的死有什么蹊跷?难道他不是跳楼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