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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我知奈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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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找到人的时候尸体都泡发了,”他说到这里就忍不住想起那样的场面,生理条件让他害怕让他作呕,“你还想让我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我有什么办法?!”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呐喊、宣泄,仿佛这样就能脱身,就能抵消罪孽。可是他哭了,哭到颤抖,他在对秋凝说话,又好像不是对她说,“死的是我爸,是我姑姑,都是我们王家人,我姐……也早没了,这么多年我们王家吃的苦受的冷眼还不够多吗!”

    折磨、纠缠、痛苦……这世间万物的罪恶哪一样不是针锋相对,王武的痛也如刀刃刺向秋凝的骨髓,痛悲并施,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即是如此,秋凝也无动于衷。

    王武笑了一声,极其冷冽讽刺,转身进屋。

    不过半晌,他从屋内出来,背上多了一个黑包。秋凝余光扫过,这会儿才有了些许反应。

    “你去哪。”她问。

    王武停下步子,“这破地方老子受够了——”他回过头,对上秋凝死水般的眸子,“秋凝,你不是一直想逃离这个地方么,现在你如愿了,没有人再牵着你绊着你给你拖后腿了,以后你想去哪,做什么,都随你自己,你再也不用回到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你自由了。”

    “哥。”她的音调终于有了起伏,直觉告诉她,王武这一走,可能就是一辈子。

    “这些天你累了,回屋休息吧。”

    她试图挽留,然而,王武只给了她一个决绝的眼神,仿佛在说“两清吧”,推开门,再回不了头。

    秋凝没有再追上去,脚下似乎生出了藤蔓,拽住她,拉扯她,想要把她拖入深渊,要她窒息而亡。

    留不住的人她从来都留不住,王书意是,王润平王依是,现在,王武依旧是。

    她头一回觉得六月的风寒凉刺骨,院中的梧桐叶落了满地无人清扫,木椅在风中摇摆得嘎吱作响,像上了年纪的老人终要独享天伦。

    秋凝茫然地扫顾四周,经一场大雨,院内烂叶残枝一片,就连她曾经亲自种下的绿竹也一夜之间一贫如洗——熟悉的地方在一夜之间陌生又荒凉。

    她无措的回头看了看灵堂中央摆放的两张笑颜——她好想对他们说,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她一无所有了。

    囚鸟不知海,王武偏说她自由了……

    秋凝坐回灵堂,木讷地看着眼前的“人”。明明两天前她回到这里,为什么当时不下车,为什么只看着王润平一个人进门……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可是没有如果。

    以前她为了摒除这里的一切,把自己投入日复一日的工作中,不让自己去想,不愿为这点事扰心,现在往日种种如洪水猛兽一样汹涌地在她脑海起浪、澎湃——拥有时她觉得太重,压在背上喘不过气,忽然一夜轻松了,她不但没觉得自由,反而失去了什么基底,直不起腰来。

    门边的影子逐渐拉长,直至延伸到她的脚边——太阳要落山了,这里又将沉寂下去,变成荒凉的坟墓。

    秋凝这些天没怎么吃喝,这会儿站起来头晕眼花,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扶着木具慢慢走向门边。

    门突然“哐当”一响,秋凝抬起沉重的眸子——段时远出现在门口,喘着粗气,背对着光,暖色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有了温度一般。

    秋凝刚想开口,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你来了。

    然而还不等她有所反应,一道带着温度的气流有方向一样全部涌向她,她被撞进了一个怀抱,一个将要溺死之人求得一刻喘息的怀抱。

    秋凝差点几步趔趄,段时远臂腕收紧,很轻松地将力道全部压向自己,这才幸免于摔倒。

    肩部传来湿热的暖意,“我来了。”

    我来了。

    万籁俱寂的世界好像在此刻有了清晰的回音,囚鸟徘徊,终于有了栖息的落巢。

    段时远能明显感觉到怀里人了无生气一般,没有任何外力,他好像抱着一具空壳,继而心生惶恐,不由自主收紧手臂,将人抱得更紧。

    秋凝这几天没有好好过吃饭,段时远也不敢做太多地普食,于是熬了些粥和浓汤送去了卧室。

    秋凝背对门外,眼睛无神地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段时远轻声走近,将食物放在床头柜,她似乎是才发觉有人进来,才勉强起身坐起来。

    段时远极尽温和地说:“先喝点粥填填肚子,熬了汤,待会儿喝点。”

    秋凝只是点头照做,粥地甘甜在无味的唇舌停留片刻,明明知道是甜的,却怎么也尝不出。她吃的慢,段时远就慢慢等,发绺落下,他就无声地别回去,她一不小心落了一颗珍珠,段时远就小心兜着。

    “小远,”秋凝才想起一件事情,“你吃的什么。”

    “粥熬了很多,我等会儿吃。”

    “九月呢。”

    “托张总照顾了。”

    张总说的是张宿悦。

    到现在,她还担心瞒着段时远的事,“我不告诉你是因为……”

    “我知道,”段时远说,“你是担心我分心,所以强撑着没告诉我,是吗?不需要了,以后都不需要了。”

    他说:“以后我来保护你。”

    秋凝震愣片刻,看着他,前不搭后语地陈述道:“王武走了。”

    段时远将惊讷吞进肚子,“嗯。”

    “以后可能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

    “……他们全都走了。”

    “我还在。”

    无神的眸子在这一刻闪过一抹流光——他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但是这一句“我还在”在秋凝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变成她濒临绝望的最后一剂良药,是药三分毒,是毒也是瘾,哪怕他是无心的一句话,承诺的种子已经种下,除非长成参天大树,否则再不能根除。

    他怕秋凝不信,继续说:“我发挥得还不错,也找了喜欢的专业,不出意外的话,我想选平江的科大,以后我们还在一起生活好不好?”

    他曾信誓旦旦立誓要带秋凝脱离囚笼,其实真到了这一天才发现秋凝早已经在原地画地为牢,如果真要她拔根折枝,结果只会适得其反。他是如此的了解她,了解她的不安她的愧疚,她一定要抓住点什么……所以段时远等她吃完饭等她有了困意等她睡着,时时刻刻,不敢离开半分。

    秋凝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段时远探头观察,不知道是睡着后什么时候噙的泪。怕她睡眠浅,即使想轻抚掉,也不敢妄动,轻手轻脚退出了卧室。

    院子的狼藉还没来及清扫,他把剩下的粥吃完洗过碗后,又开始忙活院子的事。梧桐树下的躺椅一直是王润平休憩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了破旧竹木,没有半点用处了。斯人已逝,留太多的东西最怕触景生情,他将院子清扫一番,扶正飘乱的家具,折断的竹木工工整整地堆砌在原地,他尽量把东西复原成原来的模样,唯独将那躺椅放置在了不太起眼的位置。

    夜色荒凉,风清过戚。

    事毕之后,他踏入昏沉的灵堂,点上三根香后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欲说无言,最后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大门虚掩,没有关实,段时远走近正要掩上时,在门缝口看见了一个蹲坐在烟雾缭绕中的背影。

    手推的力改道,段时远将大门敞开。

    王武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听见声响,他才抬起千斤重的眼皮,扭头的同时呼出最后一口烟,看了眼段时远,又面无表情地扭回头,用食指与无名指并夹烟的那只手拍了拍他身旁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长影翕动,接着缩成了一团——他从没想过他能跟王武同排坐在一起。两人的背影陷入黑暗,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持续了长达十分钟的沉默。

    王武的烟吸了一根又一根,最后快见底了,他突生异想,将最后两根的其中一根递给他。他本意是想最后为难段时远一通,毕竟这次过后,以后就没机会了。何况像他这样的人从来自诩清高,不可能接受所谓“俗物”的东西,届时用鄙夷的目光相看,伤害不了他,也能恶心他一番。

    他是这样想的,但没想到段时远真的接了过去,看上去轻车熟路地叼着烟,还找他借打火机……

    王武一时间哑口无言,鬼使神差地摸出火机递给他,不可思议地看人吸了一口烟。

    王武:“……”

    然而,他要是留心注意一下,就会发现从始至终段时远只吸了一口,其余几截都是风给解决的。

    王武忽然嗤笑一声,“看不出来,秋凝知道吗?”

    见人不说话,他已经了然,“你最好这辈子够出息,不然最对不起的就是她。”

    修长的指节若无其事地掸了掸烟灰,段时远轻笑一声,听上去是被他的说教逗笑的。

    这回王武没心思怼回去,他往后摸了一把寸头,长吸一口气,忽然说:“明早你跟秋凝一起去送葬。”

    空气沉默三秒,段时远才问:“你呢。”

    “走了。”

    “去哪?”

    “哪都去,总之不会再回来了。”

    犹豫片刻,他还是打算说出这么一句话:“……她不愿意你走的。”

    “可我想走了,早十年前,我就应该走了。”

    他犯下的错尝过的恶果,到如今已经负债累累,罪孽深重。他不会放过他自己,也希望最好也没人能放过他。

    曾经他为了寻求一个平衡,所以强行拉拽秋凝,要她一同承受他的痛苦;可是时而又矛盾,自小王润平就教育他和王书意:妹妹是家里人,是要拿来宠拿来疼的,阿凝没有父亲,母亲对她情有所难,所以她只有他们,如果连这个家都容不下她,她就真的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家”这个词对小时候的他意义深长,哪怕他的行为有多背道而驰,但幼年时候的思想却是融入血肉,深入骨髓的烙印。

    所以他更知道他这个哥哥当的有多不称职——欠她的他还不起,犯下的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偿清,他选择了一个看上去体面实际不体面的选择。

    他选择离开,或者说逃离。

    他今晚上来一趟,是白天走的太急,自知无颜再见他们一面,却还是后者脸皮来了。临走前,他说他想在灵堂再待上一会儿,段时远当然没有拦的道理,王武在里面,他就在门口守着。

    等他出来,即使他把自己收拾了一顿,也能看到眼泪糊了他满脸。

    他装作若无其事,段时远也不说,最后看他进王润平的卧房,也许是拿了什么东西,等真的要走的时候忽然又回头,将一院四舍的住所全都看了一遍,那倔强的眼睛里流露出自己都察觉不了的不舍——坚决地转身,这一次再不回头了。

    段时远站在门口,盯着一个方向很久,凉风过夜,将人情冷暖洗涤得一干二净。

    他从没想过王家的这扇门会由他来关上,隔绝阴阳,断绝亲缘,悄无声息。

    又并非悄无声息,他走近院子时,发现一扇窗棂多了一盏光,秋凝卧房的灯是开着的了。

    她应该是听到了声响,想必是醒了有一会儿了,只不过人走了她才开的灯,那是某种暗示,段时远依照暗示,敲门进去交代。

    “是他是吗?”秋凝坐在床上,堪堪望着他。

    “嗯。”

    “真的走了?”

    “……走了。”

    “他说了什么。”

    “他要走了,不要人送,他说他会活出个人样,用来还欠下的债。”

    王武没这样说,但他想大意是如此了。

    秋凝不再询问,默然躺下,不过半响,她忽然说:“小远,我想留住的人一个都留不住。”

    “留不住的人留住了,也总有一天会走的。”

    他本意是让秋凝不必强求,却忘了连带他自己也包揽了进去。

    片刻秋凝忽然听见床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扭头看去——段时远搬来一张折叠床放置在她的床边,躺了上去。

    面对秋凝疑惑的眼神,他轻声安慰:“睡吧,我还在这里。”

    今晚会在,那明晚呢?

    秋凝愕然闪现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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