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仲夏凉夜
庭晔不可能主动招惹是非,除非是跟苏和有牵扯。
他嘴上没说,却知道段时远这群交好的朋友能猜到些,毕竟他也没打算隐瞒太深,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举止离经叛道,但“认错”与“屈服”二字从不被允许出现在他的人生里。
既然认定了一条路,那就算是死也心甘情愿走下去——庭晔常这样想。
庭晔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件事实,碍于规则的束缚,他并不急于将这件秘密公布于众——不是怕,只是不能让苏和受到牵连。
少年的心思装不下太多杂事,他本能地习惯将结果计划成自己想象的那样,因此当陈锦突然横插在他眼前时,给他打了个猝不及防。
陈锦的出现就像是眼中刺,不眨眼眼睛会痛,一眨眼偏偏怎么挤都挤不出去。碍眼也就算了,偏偏这个人夜郎自大,觉得全世界都配不上他的人格魅力,所以他能看上谁那就是那个人的福气。
陈锦估摸着是有什么人格缺陷——缺陷人格。
师无表率,当个人也不凑合。
因此不是苏和倒了八辈子霉遇上了他,而是他大概是只有人格换来这些运气,缠上了苏和。
这类混账字能认得七八,会往脖子上绑领带,戴上眼睛就能演个斯文败类,死缠烂打也最是精通,但通常读不进什么道义法规,简称行走的犯罪条文。
庭晔看他不爽很久了,秉持着仁义礼智信的良好思想道德,又受过忠孝廉耻勇的文化熏陶,三好青年庭晔自然要用正义的锋芒让恶人接受法律的制裁。
于是庭晔联络深受陈锦精神损害的同学,达成一致共识,收集证据,揭发了这个畜生的不正当的做派。但很快他又意识到:法律会让所有犯罪的人付出代价,却不一定能让所有人洗心革面。
何况在庭晔看来,陈锦不是人。
那对不是人的手段自然不能用对人的方式解决,不到万不得已,拳头是可以发挥它最大的利用价值……虽然可能大多人并不赞同以暴制暴,但对陈锦倒是很适用,他不过是空无一物的塑料球罢了,看着不好对付,打一顿就没作威作福的底气了。
这还是后来庭晔主动跟段时远说起的,当时段时远很不理解地问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讲这些。
庭晔说:“大概是这条路实在窄,少有人烟,一个人走难免心生惶恐。”
段时远看着他,沉默不语。
高三很快要迎来落幕,越是接近毕业,时间就好像叠加了加速器,驮上苦累和汗水,闷头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对于一部分学生来说,这段日子过得很不真实,好像是做了一场疲惫经久的大梦,疲惫裹挟全身,来不及回忆梦中发生了什么,恍恍惚惚中夹带着泪醒了;对于另一部分学生来说,其实事世都与平常无异,清醒着上课清醒着做题清醒着备考,一切都很真实,没有大梦初醒的枉然,因为他们更多地是被未来的或期待或惶恐占据了。
段时远则属于后后者。秋凝已经开始筹备他即将远行的行囊,每天问他未来的方向去向比一日三餐还要频繁,让段时远有种他还没毕业就要被着急赶出去的错觉。
然而也并非不知道,秋凝其实比他还要惶恐,惶恐那一天的到来,因此她要未雨绸缪,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段时远每次都说不着急,考完再考虑,话题也就总是这样不了了之。
眨眼仲夏将至,距离高考不过一个礼拜。平江一中往年会在高考前几天放半天假办茶话会,届时场地娱乐可以随意置办,也可以邀请师生一同参加。
要是平常,主意该由陈潇发挥其能了,可能也是知道自己玩的那一套不能不分场合地带上,毕竟众老师都在场,这件事就由班长庭晔包揽了。
庭晔觉得白天的时间可以在班级置办茶话会,方便同学们座谈完去校园各个地方留影纪念,说不定能歪打正着凑合几对看对眼的小情侣……
他不是没有私心——学校有一座石桥,建在人工湖上,官方名叫“听雨桥”,由于地处景好风好,年级主任来的少,小情侣选在此地的居多,故而“姻缘桥”在学生们的话里传开。
也正是得了这一个“雅名”,庭晔对这个地方莫名有种执着。平江一中好歹是本地重点中学,校规严苛,抓的也紧,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对“有情人”在教导主任手下“毙命”,因此“姻缘桥”这名字只悄摸在学生之间传开。
庭晔估了了大概,苏和十有八九是不知道这事的,所以假借留个纪念为由,邀请苏和在这个地方合了张影,初学摄影师陈潇自告奋勇,拍出好几张角度新奇的照片,要不是有这张脸扛着,陈潇的丑照得在他朋友圈挂个三天。
最后还是请人美心善的学委帮忙拍的照,庭晔自动忽略了学委脸上没有掩盖下去的惊讶,灿烂地完成了心念已久的愿望。
晚饭的聚餐班长跟一众班干部定在了平江湾的一家烧烤店,环海而立,夏季带来海风十分舒爽宜人。陈潇这次真的收敛了很多,以往这会儿啤酒跟大家伙干了一箱都有可能,而不是穿着一身潮流牌安安分分地烧烤吆喝。
不得不说陈潇烧烤的手艺很有一手,调味料撒得正正好,还不失食物原本的味道,一旁的海味都黯然失色,全逮着他一人嚯嚯,安林昀则什么都不挑,这边吃饱喝足了还能留出肚子塞另一块。
段时远一如既往地习惯往人少的地方挪,大家伙儿聚在一块闹腾,他已经搬上折叠椅吹海风去了。
圆月高挂夜空,空蒙似雾纱,星星点点撒入海面,随潮水徜徉漂泊。
还记得上回跟秋凝过来是在去年的十月,人烟稀少,还没有现在这么热闹。时而吹过的海风是舒爽宜人的,段时远面朝夜空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那个熟悉的味道。
“怎么不跟大家一块热闹去?”温文的声音突兀地耳边响起,扰乱了平静的思绪。段时远眯眼微睁,瞳眸流转,不经意间透露出被打扰的烦闷。
他的眸子就像秋季悬高在天上的月亮,晚风一吹,让来不及披上外套的人不禁身躯一震。
“纪委。”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他收敛起冒昧的情绪,用淡淡的音调向来人打了一声招呼。
来人还怕是不是打扰到他了,后想也许只是错觉,点了点头,鼓起勇气坐在了旁边的折叠椅上,“不用这么客气,叫我晨曦就好。”
段时远:“习惯了。”
班上同学一向习惯了用班干的名称称呼一个人,是谁起的头也没法追根溯源,只是大家要是谈及谁谁谁要在上课前收作业本诸类的话题都习惯性这样称呼,主要是在同学但还未熟悉到朋友的程度较为常见,像庭晔这样的,段时远通常直呼大名。
晨曦抿唇笑了笑,视线飘忽不定地在他周身扫射,好像哪哪都烫眼一般,最后还是将视线移向了前方,良久才找到一个话题:“你好像不怎么喜欢人多的地方。”
晨曦的问题并没有恶意,只是段时远本能地排斥别人试图剖析他的性格,就好像血肉被挖开,要他把见不得光的东西敞开。
“谈不上。”
直觉告诉她,他似乎不喜欢聊这个话题。两手局促地捏紧了手里的饮料,缓了缓,将右手那瓶递给了他,“你有意向的大学了吗?”
“谢谢——嗯,大概率会留在本地。”
“……本地。”她碎呐呐念了一遍,说: “本地大学都很不错,也有很多人选择留下来,毕竟在哪里都比不过在自己家里好。”
“你呢。”这次是段时远问她,他对别人向来有问就答,这次破天荒地反问了这么一句,因此在别人看来他是想知道这个人的答案才问出口的。
希冀在晨曦眼中闪过,诧异地扭头看向他,可惜段时远依旧看着前方,看不到她此刻小鹿似的雀跃的眼睛。
晨曦勉强压下上扬的嘴角,回答说:“我大概率也在本地。”
段时远用“嗯”表示疑问,“我怎么记得别人说你想去工大。”
她没想到段时远还会知道她的事情,就像惊喜一般放大了她的希望,紧张的心情也变得松弛起来,“对,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我想留下来……是为了某个人。”
话一说完,晨曦便低下了头,瞳眸往旁边流转,又羞涩地移回自己的饮料瓶上。
几乎没等多久,她就听到了段时远的声音,他刚饮下一口冷饮,声音透着股清冽,“嗯,一样。”
……一样?
晨曦呆愣地眨了眨眼睛,她本以为段时远会问“那个人是谁”,这样她就可以顺着话聊下去,向他表达自己的心意……可是当这意料之外的几个字一个一个蹦出来砸她脑子时,她才总算清醒过来是自己自以为是了。
笑容在她脸上戛然而止,她干巴巴地问出以为会是段时远问的话,“那个人……是谁啊?”
然而话一出口,她脑海里突然蹦出几个月前在他的生日会上,他离开时走在他身边的一位女性……
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起初以为是姐姐又或者是哪位亲属,现在回忆才算清楚起来。
他本就是冷冷淡淡的一个人,那天晚上也如平常一样客气跟大家玩过之后就安安静静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全程不带一丝笑容,然而当那个人出现之后,她难得地在段时远脸上看到了生气的意思,可是生气归生气,他的视线却总温柔地落在旁边。
她能感觉到段时远对那个人是不一样的,哪怕那时候的她只闪过一秒这种想法——直到现在她才真正确认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是的,如果是段时远,那个人才会是他喜欢的人。
段时远总算扭过头,微微张口,然而晨曦已经不需要知道答案了。她不想狼狈收场,就在段时远开口前,强抻着笑容继续问了下去,“想必那个人肯定很好吧,值得你在做选择的时候把她考虑在内。 ”
果不其然,一聊到那个人,段时远整个人都柔情了不少,其实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却就是能让人察觉到这点微妙的变化,也正是如此才更让人自惭形秽。
他赞同地点了点头,“值得,如果不值得,那么一切都没有意义。”
海风凉嗖嗖地扑了她满脸,落了灰的明镜此刻才一扫而空,映照出自己生涩的面庞。
青春时期的暗恋大概就像酸甜的青苹果,无论哪个季节吃都爽口清脆,可是吃过之后留在味蕾的只有酸涩。
那酸涩充斥到鼻腔,海风吹得迷了眼,但是最后,她笑了。“暗恋”的结局大多是无功而返,庆幸的是那么多的青苹果,她选的这个是一直是最好的。
“谢谢你,段时远。”
“那就祝贺你们……”她想了想,“百年好合。”
月色下,无不透露着生人勿近的眉峰在此刻露出酸楚,段时远苦涩一笑,放下冷饮站起身,“也谢谢你。”
晨曦看他带上黑色鸭舌帽,避开了人潮沸鼎,漫无目的地只身朝灯火阑珊处走去。
这世界之大,原来并不是她一个人有一颗酸涩的青苹果。
像有一股堵塞难前的洪水充斥段时远的心脏,汹涌澎湃,却偏偏怎么找都找不到闸门,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让这浪潮冲破屏障的理由,他只顾闷头走在少有人烟的黑松林的小道,试图借晚风吹散难以止息的不甘。
他没有抽烟的习惯,更别说上瘾,此时此刻却莫名有这种冲动。陈潇吸烟,他压力一大就得去卫生间抽上一根,大抵烟的作用就是如此,能麻痹神经,冲散郁结,哪怕只能享受到短暂的快乐。
他鬼使神差地往口袋一摸索——什么用也没有。犹豫要不要去附近商店买来一盒试试,反正就一根,应该不会上瘾,晚点回家烟味也就散了,秋凝也不会发现。
正这么盘算着,抬头欲转身,猝不及防地将一幕他做梦都不会想到的场景收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