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夜色阑珊(二)
秋凝自有记忆起,就知道她爸秋勇是个脾气暴戾嗜酒如命的混蛋。秋勇是独生子,爹娘死的早,所以秋凝从出生起就没见过所谓的爷爷奶奶。
她当然也不在乎。她也没什么好在乎的。
秋勇只是一个中看不用中的废物,身上兜里没几分钱却总能看见他跟几个狐朋狗友出去喝酒,起初喝醉了只是在家里面发发酒疯,王依虽然嘴上骂他,到底会帮他收拾好烂摊子。
后来乱砸东西已经满足不了他无聊的生活,他开始给他的生活寻找别的色彩。
年幼的秋凝见过的最明亮的颜色来自天空,其次是王依身上的伤。
那年她在浦西的一所破旧学校上一年级,卷子发下来,她拿着全班唯一一张满分卷子跑回家,心里想的是王依高兴的笑脸。
但当时的她肯定没有想到迎来的是劈头盖脸的谩骂。
她看着王依抱头蹲在满地狼藉的客厅,指甲掐入她的手臂,一遍遍,发了疯似的质问她为什么不去死。
秋凝哭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平日温和的母亲会满目猩红地逼问她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发丝缭乱如同丧家犬一样想咬人,又为什么母亲身上会多出那么多,只有在噩梦里才会出现的颜色,红青紫绿黑,无论怎么混杂,这几个颜色都不会好看。
骂过之后,王依又抱着她哭,细嫩的手臂被箍的快断了,耳边响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后来只有梦魇陪她入睡。
再醒来时,她就被王润平接走了。
那时候的王润平虽然腿脚不便,却要比这时候硬朗地多。他告诉秋凝应该叫他舅舅,还给她糖果吃,糖果,这么甜的东西,还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秋凝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给她糖果的是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自称为舅舅的人,她或许也会心甘情愿跟他走。
王润平对她很好,给他睡温软的大床铺,给她甜滋滋的糖果,每天都能把肚子吃得饱饱的,还不用每天担惊受怕。
家里还有喜欢带她出去玩的哥哥姐姐,一回到家就有哥哥姐姐带她洗好手准备吃饭,到了晚上,姐姐还会跟她讲童话故事。
她天真地以为王依把她送给了王润平,毕竟她不理解“母亲”与“舅舅”的称呼间有着怎样的联系。如果是这样,她以为这样轻松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死,但是王依来接她了。
不知道她跟舅舅说了什么,秋凝躲在门外,看见王依在抹眼泪,不一会儿便瞧见舅舅从里面拿出好多红色纸张塞进她手里,秋凝见过类似的,舅舅曾经拿着这样的东西给她买过蜡笔。
王依拉着她走,她没有反抗,想是大概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又被退回来了。
王依似乎比以前还要不开心,她的眼睛就像干枯树皮的纹路,嘴角的弧度也从小船的模样倒翻在海里。
秋凝没有问母亲,她已经开始讨厌这个人了。
后来上了二年级,才懂得“舅舅”是母亲的弟弟或者哥哥,她坐在座位上出神地想着,那么上次她不是被退回去,而是只是暂时被舅舅接走,然后又要回到自己家的道理。
想开之后,她便不再为此苦恼了。心里开始期盼着下一次舅舅来接她会是什么时候……
要说她这辈子最恨的,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她最讨厌的就是作文课,她不明白为什么十次作文就有九次要歌颂自己对父母的爱或是父母对自己的爱,与她同龄的孩子在作业本上一笔一画勾勒出他们眼中的父母的模样。
她没有爱也没有被爱——只有最恨。
如果要拿满分就必须写出让老师满意的父母,可是她怎么写怎么写都仿照不出别人眼中的父母。
秋凝不允许自己失去唯一令自己自傲的本领,于是她学会了“偷换概念”。她把王依和秋勇的父母名义都改写成了王润平。
果不其然,她又得了满分。
秋凝把一张张满分卷子塞进背袋里,期盼有一天舅舅再来接她的时候能让他亲眼看见,即使渺茫。
这天她又跟往常一样,逗留到太阳落山才回家,开门之际正正巧撞上要出门的秋勇。他一身难闻的酒味直逼秋凝的鼻腔,呛得她咳嗽,然而还没咳出嫌恶,秋勇恶眉一横,粗壮的巴掌就落在了秋凝的脸上。
今年的她刚上六年级,被打第34次。她在心里数了这个数。
这一次他用狠了力气,秋凝一个趔趄飞了出去,膝盖磕在地上,掌心支撑不及一肩头撞在了旁边灶台的尖角上,连着锁骨处划出一道骇人的口子。
——疼!疼疼疼疼疼疼!!!
说不上是哪里疼,哪里都疼!像碎掉的玻璃一样疼!
秋勇骂了句“狗娘养的玩意儿”,就摇晃着步子离开了,不管秋凝叫得多凄惨,都动摇不了本就不存在的父爱。
她感觉全身骨头都碎了,趴在地上只知道哭,动一下就疼,疼出了眼泪。
等秋勇走远了,王依从里面火急火燎地跑出来,她也哭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都泛了白,真的好丑。
她们娘俩抱在一块哭,哪有这样狼狈的娘俩。
王依连夜带秋凝去诊所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路上秋凝说膝盖疼,王依就背她来回走了一路。
有那么一瞬间,她又不讨厌母亲了,她可以被母亲背在背上,手扒在妈妈的肩上,很安全,很开心。其实只是这样,她就很满足了。
可是回到家后,她还没吃上妈妈做好的饭菜,舅舅送的蜡笔和画过的画被她翻出来,秋凝看到最外面的一幅画,上面画了一张盛满美食的餐桌,桌周围坐着三个人——秋勇坐在一边,王依跟秋凝坐在对面……然而下一秒,王依手上的东西当着她的面全都揉蹑踩碎了。
那是舅舅送的,都舍不得用,省省俭俭,俭俭省省才留到六年级。
秋凝看着长在地上五彩斑斓的色彩和洒落一地的五颜六色的雪花,又抬头平静地看着王依,后者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冒出红血丝,铮铮看着她。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又仿佛意识到什么,王依眸子转而变得柔和——跟眼白上的红血丝实在突兀,有种近乎癫狂的镇静……
王依笑得勉强,其实她快哭了,“阿凝乖,以后咱不画画了,你爸……你爸不喜欢,他要是看到会打我们的!”
“为什么?”秋凝木讷地问。
“哪有为什么,没有什么!你别惹他生气,”她却像似被逼急了,越说越急躁,“我打不过他,我拦不住……我说了让你以后别画了!你敢再画一次,我打死你信不信!”
哦,他不喜欢,腐烂在泥地里的人自然看不得一点不符合他常理的东西,可是,她偏不。
“妈妈,你没发现吗?”
“什么?”王依瞪着恐惧的眼神看着她。
“他想打人,随便一个理由就好了。他不是不喜欢我的画,他就是这样的人,他越不让我画,我偏要画——”
“画”音未落,一个巴掌打在秋凝另一张脸上。
火辣辣的,现在两边脸都是火焰的颜色。
王依像个疯子一样,“你想让我死是不是?!你想要我们都死是不是?!”
秋凝突然想起来她曾经问过王依,问她能不能离婚,爹靠不住,那就娘俩独自过活。
王依却开始跟她说起在怀了她之前,秋勇对她的承诺,对她的好,还说在之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会疼人,会为了他们两个人的生活出去奔波……可是在怀了秋凝之后,一切都变了。
所以,是我的错?
秋凝这样问她。
王依眸子闪过尴尬之色,解释说,不是你的错,只是妈妈有时会想,阿凝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所以,还是错。
此时此刻,她对王依的恨等同于秋勇,不再有所商量。
趁王依去做饭的空隙,秋凝毫不犹豫跑了出去——她要去找舅舅。
她记忆力极好,尽管只是五年前的事情,这条路她永远都不会忘。
可是忘是没忘,黑灯瞎火的却什么都看不清,奈何身上的伤痛已经耗费了她大半的力气,荒郊野路难免心生悚栗,又一瘸一拐跑了回去,也不管王依盛好的饭,钻进了被窝——期盼可以醒得早一点赶路。
这一回王依要是再接她回来,她绝对不要跟着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她睡过了头,爬起来一看家里竟然没人,一个也没有,可是竟然大门锁了,她跑不出去。(王依发现秋凝偷跑出去了,所以一大早去找王润平来接她,锁门也是担心秋凝跑丢了)
秋凝坐在门口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不知道捱了多久,又饿又痛,已经难受得虚弱了。
在欲昏欲睡间,秋凝恍惚间听到细细蒙蒙的声音。
先是硬朗的男音开了口:“这锁都锈成这样了,也没人管。”
“你别一股牛劲儿扳……阿凝?阿凝怎么坐那?”熟悉的声音如音贯耳,瞬间让秋凝清醒过来。
“书意姐姐?!”秋凝心想。
她猛地抬头,大门被打开,王武王书意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王书意一见着她这副样子就心疼,说话的声音都哽咽了,“阿凝还痛不痛啊,哥哥姐姐带你回舅舅家好不好?”
秋凝瞬间忘记了疼痛,直直点头。
王书意拍了下王武臂膀子。后者领会,边背过蹲下背秋凝边骂,“狗娘的王八蛋,生了又不养,成天跑出去鬼混。我就不明白了,小姑为什么还不跟他离婚!”
“行了,”王书意打断他,“阿凝在这,你少说点。”
王武翻了个白眼,将秋凝往上抻了抻,转头对她笑,“阿凝,以后跟着咱们住,哥给你买糖吃。”
这句话,她记了很久。
久到她读完初中,上了市内最好的高中;久到秋勇醉酒横死街头,王依一夜之间疯癫成魔;久到她离开了浦西,考上了国内最顶尖的艺术学院。
在童年时期秋凝的世界里,好像除了王依和秋勇,全世界都能包容她的存在;后来才发现,能够容纳她的人,也只有王润平。
王书意平江路惨死,王武入狱后一蹶不振,王润平因此一夜白发……
曾经的避风港摇摇欲坠,最后只剩秋凝独自支撑唯一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