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不甚欢愉
王润平出门是去接秋凝母亲了,不远,就在隔壁的平房。
王依有轻微的精神疾病,为了方便照顾她,王润平让秋凝在家隔壁多盖了一间房把她从夫家接来住,雇过几次护工照顾起居之外,其他全由王润平照看。
没一会儿王润平把王依领进来,护工大妈陪在一边。这已经是第四个了,前三个不是被王润平打发走就是被王依逼走的,眼前这位看着和善的姨是做工最久的一位,看见她,秋凝不免想起了刘姨。
“阿凝,”王润平笑着招呼她,“过来搭把手,扶你妈去沙发上坐着。”
段时远微微吃惊,他很久才回来一次,上一次看见王依她的头发还没有白这么多,为方便打理,所剩无多的头发也剪短了,现在的她看起来要比以前更沧桑疲惫,目光无神,夸张的说就像是……一具傀儡。
他下意识去看秋凝。秋凝踯躅半响,手伸也不是不伸也不是,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她上前扶住王依的胳膊,王润平一边给秋凝使眼色一边轻拍王依的手说:“让你女儿陪你会儿,聊会儿天,我去厨房看看。”
说完便拖着不太方便的腿脚走开,有意给她们母女时间相聚。
饶是这么提醒,王依的视线也没给过秋凝一丝一毫。
段时远隔着段距离站在后面,知道王依不喜欢他,所以只靠在柱子上远远看着。
院子跟平房衔接处有一小台阶,秋凝提醒她小心,却被扳开了放在她右臂上的手,目光依旧漠然,全然当旁边人不存在一样,相反转手拉住了护工,一步一步蹒跚踩上台阶。
走近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视线铮铮定在门口舔毛的九月身上,不等段时远和秋凝反应,脚上的力道已经落在了猫肚子上,九月发出惨叫,接连吓住了身旁的护工,骂了句“哪来的野畜生挡道!”便径自走进了屋内。
九月受了疼乱跑乱叫,甚至要翻墙逃走,段时远跑进它的视线里,看见了熟人,一跃而下扑进了他的怀里。那一下踹的秋凝都冒了冷汗,段时远一边安抚一边查看有没有伤到要害。
护工知道她们母女不对付,却也是头一回看见这场面,她看了眼段时远,心中了然,见秋凝脸色不对,想着是大过节的要是吵起来难收拾,好心劝说:“你别往心里去,你妈平时不这样,有什么话好好说昂,好好说。”
秋凝冷冷一笑。
平时不这样。不过是今天他们回来了故意摆出这副脸色。
没什么好说的。
秋凝面无表情的盯着王依走进去的背影,对护工说:“劳烦您看着她。辛苦了。”
护工好气地应着,进去照应。
秋凝回头,段时远正查看九月的伤势。
“伤到哪里了?”虽说她不怎么养猫,可毕竟是自家孩子,不免心疼,“要不要带去医院检查一下?”
段时远摇了摇头,指腹在它肚子上轻揉,“只是受了疼,没什么大碍。”
秋凝俯身查看蜷缩起来的九月,她凑的近,长睫敛下,段时远还是发现了她藏起来的郁色。
“她是看见我在后边,不是冲你说的。”
秋凝抚摸九月的手顿住,抬眼看向段时远,“有什么区别吗?”
段时远:“刚回来她还不适应,过几天就好了。”
秋凝不说话,眉宇间是不安的烦躁。
消融的雪寒气更甚,但院中的梧桐树依旧青葱绿茂。
他被秋凝揽住脖颈,顺着力道弯下腰来,不待反应,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发丝扫过他的脸颊,落在了秋凝瘦薄的肩上。
蓦然,心不由地为之一振。
秋凝的声音缓缓传入耳,“这个地方不是你的家,平江的才是,你不需要别人接纳你。”
“有我在,你就不是无家可归。”
这里没有能容下他的地方,也没有能容下他的人,除了秋凝。所以一年到头,秋凝也很少带他回来,不是不想,而是没必要,没必要为了回到这个地方平白无故地受气。
事实上,多少的恶言恶语他都不在乎,只是秋凝会当真,会因他受气受伤,她一个人回来没有伴,所以他想陪着她,陪着就好。
抱紧九月的手松了又紧,最终紧闭上双眼,隐忍着说:“我一直都知道。”
王依这病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倒好,顶多不爱讲话,不清醒的时候会乱跑,脾气也一会儿阴一会晴,不认人。
所以王润平会时不时跟她扯上许多话题,生怕她糊涂了全给忘了,每天聊的话题并不新颖,无非问还记得谁谁谁,谁谁谁又是谁家的亲戚,只有对着王润平,王依才算听话,其他人不能插足,要是一个不小心触怒了她,没人能止住一阵阵嘶吼抓狂的尖叫。
有秋凝跟段时远在,准备团圆饭的事自然不会让王润平动手,饭菜端上来时,王润平很捧场,他们把大圆桌搬进院子,热腾腾的火锅摆放在中央,菜色丰足,食欲满满。
一桌满座,又临佳节,确实是值得庆祝的好日子。然而,这张桌上凑齐的人实在算不得热闹,只有王润平顾前顾后,这边说鱼是秋凝爱吃的,那边说王依得多吃点补补身体。
他实在是开心得过头,喝酒也喝多了,粗着嗓子乐,“阿凝啊,下次回来就不要带这么多海味回来啦,这些龙虾螃蟹都带着钳子,一抓它就夹人,要不是小远帮忙,我这手指头做木工就没法做啦!”
王武听着这话像是长的刺似的,仗着王润平喝醉了酒不清醒,话也胡乱飙了出来,“毕竟是赚了钱的人,不带些海货回来,面子上也说不过去。”
到底还是顾及了王润平,他说话的音量正巧只有段时远能听见。
段时远看向王武,不想王武老早就盯着他了。
王武满眼的不屑,“你看着我做什么?你怕我会说什么?”
懂了。秋凝在答王润平的话,忙着拦他的酒,王武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纸老虎。
“我不怕,你再说大声点。”
王武感觉太阳穴上一抽一抽的。
不再顾他,段时远继续闷头吃饭。
动作间,王润平突然牵过段时远的手,放在他粗糙的掌心迷糊着眼睛端磨,啧啧赞叹:“小远这手啊,长,不像外公,只能干些粗活哈哈哈哈!你学习这么好,要一直读下去,小姨带大你不容易,要记得她的恩,念着她的好,晓得不啦?”
段时远有些莫名其妙,王润平以前不会跟他说这样的话,也许是酒精上头,竖着耳朵听就好了。
他下意识看向秋凝的方向,发现秋凝也跟他一样疑惑,不过她的脸上还多了一丝愠色。“恩”与“好”这两个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有权力捆绑段时远,秋凝也不行。不过醉酒人向来这样,不算得稀奇。相反这样看来王润平是打心底接纳他,倒也是件开心的事情。
段时远垂敛眸子,没有说话。
王润平一股酒味凑近,脸蛋红得像太阳,“好好学,将来出息了想去哪就去哪!带上小姨,小舅,姑外婆还有……我,一起出去,见见世面!好不好啊?”他说一个人就指着一个人,最后食指指向他自己。
王武实在听不下去,白眼一翻起身离开。
王润平指着他离去的背影,嗔怪道:“哎,这个臭小子,就你脾气大!”又转而继续同段时远说话:“你这小舅,少搭理,他脾气这几年长了不少,游手好闲的,他要是说了你什么,莫怪、莫怪昂。”
段时远受王武排挤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王武敬重王润平,所以从不在他面前找段时远的麻烦,现在看来原来王润平什么都知道。
王润平的劲儿大,喝上头了甚至还拉着段时远一块喝。他还没喝过酒精类的东西,也摸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会不会发酒疯,自然不敢乱喝。要不是秋凝在场拦着,那几杯酒水就得灌段时远嘴里了。
团圆饭收场收得狼狈,王依又摸不清头脑地发了一通脾气,秋凝只好让护工扶她回房。
王润平只看见王依被人拉着走,起身要拦着,“他们要把我妹带去哪?她得待我身边,没人能管住她的!”
段时远拖住七倒八歪的王润平:“她们回房间休息,就在隔壁。”
他突然憨纯地笑着,“哦!外公喝多了,糊涂了……”
王润平吐了好一顿,一边吐一边说着“不行了”,秋凝二人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人拖进房间。
归于平静后,院子里只留下一片狼藉。
等秋凝去看完王依再回来时,段时远已经默默把院子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
少年的臂膀随着年龄的渐长而宽长有力,动作麻利干净而不急不慢,不知不觉中她不急不慢仿佛从他的依靠为变成为了彼此的信赖,好像只要他在自己身边,所有不曾期待的终会如惊喜般到来。
她有时真的会忍不住想象小远未来爱人的模样,却又实在害怕小远真正离开后又该如何重新生活。
但是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与其踟蹰徘徊,不如未雨绸缪,准备好将要分离的那一天。
段时远正清扫院子,秋凝双手叉交走近,弯身挤进近了他的视线。
她乐观地调侃起他来:“小远,你这么好,要是有了喜欢的人,或许可以免了写情书这道程序。”
段时远在听到“喜欢的人”这四个字时,下意识心颤了两下,他放下扫帚,反问道:“嗯?怎么说?”
秋凝笑时眉眼时会展露出很好看的弧度,似桃花,似春水。她说:“因为你自己就是最动人的情书啊。”
不知道是何时起的风,也不知道梧桐叶落了几片,明明是寒风,却吹得段时远一股暖意油升。
他忽然莫名想起了白玉言,如果秋凝对面的是那个人,也许这句话就是最动听的情话。可是她对面的是段时远,面对段时远,只能是漫不经心的调侃。
不过,想来这样也该心满意足了。
冬季的白昼去的快,黑夜早已经遍布了浦西城。中午那一遭后,晚饭几口人随便用面条应付了了事,早早便睡去了。
秋凝洗完澡出来,再去找段时远时竟没在房间看着人。
一来绕了好几圈,人没找着,倒是被一扇锁起来的门吸引了注意力,右临王润平的房间,秋凝没记错的话,这间似乎是舅舅用来放杂物的仓库。
不过……这扇门以前也是锁起来的吗?想来老人家都喜欢把觉得珍贵的东西锁在一个单独的隔间,王润平的话应该就是他捣弄木工活儿的工具。
思忖之时,秋凝被忽然出现的猫叫声牵去了注意力。
她循声望去,一人一猫原来坐在楼上露台。连接秋凝房间那块其实单独修葺了一层露台,是她有意搭建的,一年到头难免会来些日子,烦心了就上去坐坐,也正好腾出地工作。
不过她从没想过大冬天跑上面去喝西北风。
冬季少见月色,只能借着露台的白炽灯看到段时远,灯光朦胧胧地描绘出他的轮廓。秋凝看不清他的眸子,却能凭借想象而出。
那双眸子该是清明似水而波澜不惊的,却总会因为很小一件事情泛起涟漪,比如意外发现等在校门口的秋凝,比如玩笑时只对秋凝的淘气,再比如送他一件本就是极其微不足道的礼物……
段时远的笑也是好看,嘴角弯起的弧度取决于瞳眸泛起的涟漪,属于清亮却不归纳于阳光。
如果……假如,段时远拥有完整无瑕的爱,也许她还能看见他灿烂无羁的笑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是饶有心事的样子。
他似乎在看着远方发呆,又似乎注意到底下传来的视线,回头之际,正正对上了秋凝的目光。
那一刹,仿佛风止息,夜长眠,明明无法借助任何光亮看清对方,却都因这一瞬间的对视凝住了呼吸。
咚——咚——咚——
是谁的心脏在跳?不,只是心脏在跳。